鄭森挽着洪士鯤的手,走入畫舫的小室裡面,好幾名美豔絕倫的少女正在吹奏樂器,室內陳列精緻,案板上則放滿了珍饈和美酒。
香氣瀰漫,讓聞習慣了江北血腥味的洪士鯤很不習慣,他打了一個噴嚏以後,纔對鄭森說道:
“大木,你知道我此行所爲的目的吧?”
鄭森本來還想和洪士鯤“只談風月,不談國事”,沒有想到這個經歷了豫東淮徐種種驚變的史可法幕僚,已經和當年同自己在南安縣學讀書時,氣質完全不同了。
洪士鯤雷厲風行地直點主題,鄭森無法,只好做了下來,命畫舫上的奴僕和龜公收拾酒水,回道:
“史公是南京衆望所歸的一位天人,留都名流早等着史公回來了……”
洪士鯤直接打斷鄭森的話頭,徑直問道:“天下紛亂,北方戰事已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候。現在虜與寇相持不下,正是朝廷中興的大好機會,就不要說些敷衍話語,我們直接來談吧。大木,令尊意見如何,究竟屬意潞藩,還是屬意福藩?”
鄭森確實想不到洪士鯤的變化這麼大,他愣了一會後,終於換了一副表情,皺起眉頭沉聲道:
“我若說家父無所屬意,化鵬兄相信不相信呢?”
“這怎麼可能?”洪士鯤根本不信鄭森所言,“潞王監國,福王總戎,現在天子生死不明,誰能先臨機定策,搶先一步擁立某藩繼承大統,那就是定策元勳。定策是目下南都最重要的一樁大事,令尊擁福建一省之地,富比王公,鄭鴻逵鄭總兵又在江南,怎麼可能沒有屬意的對象呢?大木,不要同我再打機鋒了吧?如今天下都糜爛成什麼樣子了!”
鄭森不懂洪士鯤爲什麼剛進到畫舫裡,就好像揣着一股很大的火氣。
可鄭森自己也很無奈,他苦笑說:“不瞞化鵬兄,弟之所言,並無半句虛假。家父……家父在潞藩和福藩之間始終猶豫不決,而且他覺得陛下的兇危大事,還沒有確定,這時候如果就急着策立新帝,很容易就觸到陛下的黴頭上面。”
洪士鯤不敢置信,鄭森的父親鄭芝龍是東南梟雄、海上霸主,現在幾乎獨霸福建一省,無論財力、軍力,其實都遠遠在高謙、黃得功、劉良佐三鎮,還有馬士英、黃鳴俊這兩位督撫大臣之上。
以鄭芝龍的能力和膽魄,怎麼可能到現在還在猶豫不決,不光是沒有下定決心到底是支持福王好,還是支持潞王好,居然連對崇禎是生是死,都還沒下定論!
崇禎究竟是生是死,在南北消息斷絕的現在,那不就只是南都巨頭們的一句話而已嗎?
鄭芝龍怎麼會昏聵老邁到這樣的地步?
鄭森也知道,要讓洪士鯤這樣有膽魄的志士相信,曾經讓大明朝的東南海洋爲之頭疼的梟雄鄭芝龍早就不在了,是一件多難的事情。
現在的鄭芝龍,只是一個被財富、被土地、被祿位,消磨了筋骨和鬥志的普通富家翁。
當然,鄭氏的“富”依舊驚人,鄭氏在東南,特別是福建的權勢,更加達到了獨霸的地步。
但是鄭芝龍早就不是那個敢於中流擊楫、博浪一擊的豪傑梟雄了,鄭森最知道他的父親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鄭芝龍在潞王和福王之間猶豫不決,原因很簡單,就是怕站錯隊。鄭芝龍心裡擔心崇禎還活着,所以不敢參與定策之事,也無非是怕自己做出錯誤的決定。
鄭芝龍作爲南都方面事實上的最強者,居然還不如一個從徐州帶着幾千潰兵逃亡的高謙。
曾經的海上梟雄,現在只是一個希望安穩度過晚年的田舍老人罷了。
在鄭芝龍的心中,或許只有更多的田宅,纔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情。
“化鵬兄,”鄭森嘆完氣,又向洪士鯤問道,“史公到底打的是什麼打算?高鎮臺駐軍浦口,究竟兵力幾何?史公又能否駕馭高鎮臺?南都君子,都欲引高鎮爲援,好擁立潞藩。福藩方面,據我所聞,自從馬瑤草被錢宗伯等人趕走以後,鳳陽和滁州方面,就全部傾斜到福藩這一邊去了。”
洪士鯤大驚道:“馬瑤草何時到的南京?被錢謙益趕走,又是怎麼一回事?”
馬士英字瑤草,馬瑤草便是鳳陽總督馬士英。
鄭森搖搖頭,他對南都君子趕走馬士英的這一件舊事,也很感無奈。
“擁戴潞藩,是南京君子的一致意見,他們舉出福藩有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七不可立的理由。本來鳳陽總督馬士英也持此議,可是馬瑤草爲了參與定策一事,專程到浦口會晤留都六部大臣,要與留都君子們結盟。我亦未曾想到,錢宗伯等人居然說馬瑤草只是地方總督,無權召集中樞部務大臣討論定策國事……竟然就把馬瑤草趕回鳳陽了。”
洪士鯤連連搖頭,難以相信,南京君子這是怎麼想的?居然硬生生把掌握兵權的馬士英推到了福王那邊。
“劉良佐和馬瑤草關係素來密切,二人同氣連枝。既然馬瑤草被錢宗伯趕走了,想必劉良佐也站到了福藩的一邊?”
鄭森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荒唐、荒唐!”洪士鯤大嘆道,“南京諸臣荒唐……那黃得功,還有浙撫黃鳴俊的意見又是如何?”
鄭森將目光從畫舫的小窗投到了秦淮河水面上,望着南京精華所在的十里秦淮,這位鄭氏的貴公子,眉間也難免升起片片陰霾:
“黃撫臺同我家相同,大局未定,並不參與爭立之事。至於黃得功鎮,他在安慶要屏障南京上游,如今九江已失,黃得功鎮正在抵禦闖賊的步步緊逼,自保上尚且困難,當然也就無力顧及南京定策爭立的事情。”
“這樣說來……潞藩有東林、復社君子的支持,史公可以盡力說服高鎮參與策立潞王。福藩則有馬瑤草和劉良佐的支持。我們兩家兵力士馬,差距不大,形勢僵持,局面還很不明朗啊。”
鄭森爲洪士鯤倒了一杯酒後,略過這件事情不再多言,反而問道:
“化鵬兄,你一路南下,所見所聞,江北、中原,現在到底是如何面貌?闖賊、東虜,又各是如何?”
鄭森的問題,讓洪士鯤重新想起了北方的人間煉獄,還有他在徐州和豫東見到的寇、虜之可怕。
洪士鯤心有餘悸道:“東虜鐵馬如龍,勁兵如虎,數千兵旦夕間即將徐州數萬精兵,摧枯拉朽,一舉消滅。兵勢之盛,古之匈奴、突厥、契丹,萬萬不能相比。”
“闖賊呢?”
“闖逆人多勢衆,我雖未曾親見,但道路皆傳聞闖賊兵過百萬,到處裹挾土棍亂民。野戰時即驅民前陣,另以老賊精騎隱於兩翼;攻城時則以饑民填壕溝,蟻附破城。”
“闖賊的兵力,只不過是這樣嗎?”
洪士鯤的回答令鄭森表情微微變化,他有些不太相信。過了一會兒,鄭森突然靠近洪士鯤,極小聲地說:
“化鵬兄,你知道我家常做買賣的事情吧?”
洪士鯤當然知道鄭芝龍是海盜……是海商出身的事情,只是不懂鄭森現在說這個事情,是有何意思。
鄭森故作神秘道:“昨年贛勇盤踞九江以前,常有楚中行商到江南販賣古玩、珠貝,又從松江等地採購大量棉布。我家也有和楚商做過些生意,後來贛勇斷了九江這條道後,生意又少了些。可是近來九江爲闖賊盤踞以後,江右買賣居然又重新興旺起來,而且我見到有許多便宜的藍色棉布自楚中賣到江南。”
洪士鯤越聽越覺得心驚:“楚商?怕不是楚寇吧!”
現在“流賊”猖獗,商家既怕“賊兵”,也怕官兵。一且遭遇,不但貨物被劫,血本無歸,甚且連自身性命都要賠上,所以一般商人都只敢在產地附近交貨。非有十足把握,不敢長途販運。
只有和各地官紳,還有鄉寨流賊,都擁有特別可靠的關係,纔可能在現在這種年月裡,做起異地販貨的買賣。
所以鄭森這樣一說,洪士鯤馬上就明白了,看來這些往來留都的楚商,絕對和盤踞湖廣的闖賊,有着深層的關係:
“既然大木知道這件事情,爲何不讓官府出兵,將這些楚寇拿下?”
“嘿嘿嘿?爲何?這些楚商和留都君子們關係匪淺,有些商行不光是有東林君子們的股本在,甚至還有的乾脆就是復社中人自己的產業。這樣的關係,怎麼可能派兵拿下?”
洪士鯤痛心疾首道:“局勢敗壞至此,人心瓦解,中興事尚能何爲?”
鄭森卻笑道:“哼,化鵬兄,我倒覺得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渠道。現在闖賊和東虜在北方相持,勝負未知,天下未定。自古江左南渡者,從來沒有隻據有吳越之地而能穩固的。從九江向上,武穴、武昌、嶽州、襄陽,長江上游,全部都在闖賊手中。
我們正應該藉着這條渠道,探探闖賊的底細。若有機會,就一定要組織兵馬,恢復荊襄。這樣全據長江天險,進可以北伐中原,退也自保於江東。”
洪士鯤這才明白,鄭森表面上是一副浪蕩登徒子的模樣,其實依舊和數年前同窗時一樣,還是一個胸懷天下的志士,他終於問道最後一個問題:
“大木,你又支持誰呢?”
鄭森站起身來,走出畫舫,非常堅定地說道:“我現在支持史公!”
現在支持史可法嗎……
那麼將來呢?
洪士鯤如此想道。
“化鵬,下雨了。”
“嗯……那我就回史公那裡覆命了。”
“暴雨將至,天下解體,南都只是長江裡的一葉扁舟,將來何去何從,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