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中元年,或者應該說是大清昭和元年的元宵節,過得並不安穩。
剃髮令造成的傷痛還沒有平息,北京附近的百姓們,就又負擔上了新的沉重包袱。清廷雖然依靠剃髮令,已經抄沒了許多士紳的家產,但多爾袞還是感到軍資不敷使用,因此又在和內閣商議以後,命內院草擬了增加歲入的辦法。
於是不僅三餉盡復,而且在遼餉、練餉、剿餉以外,又新增了一項東師餉。
北方百姓的負擔,顯得尤爲沉重了起來。
清晨樹枝上厚厚的雪還不曾被驚擾,整棵樹都低垂着頭,歪歪斜斜地傾側着。整個山谷都是悄悄的,似乎是怕驚醒誰的沉睡。
炊煙緩緩地向天空升騰,院門被費力地打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已經剃成辮髮的百姓悄悄地循着腳印前行,筆架山始終在那屹立着,柳河依舊被封凍大半,不再流動,人們於新年見面也只是隨意寒暄兩句,微微地點頭。
天空瀰漫着飛雪,太陽是不會出來了,只有西風悄悄地吹着。
過去讓北京百姓覺得如糖似絮的雪,此時只讓這些亡國之人感到十萬分的悲痛與肅殺。
胡騎踏雪而過,戰馬的四足深入雪中近半,攝政王多爾袞也在滿洲衆多親貴的擁簇下,立馬山岡之上,眺望着清朝大軍的總動員和行軍。
范文程穿着一件厚厚的貂皮對襟大褂,連連搓着手說:
“今次大舉,將興兵三十萬南征,尚倍於獲鹿,前後興師,未有如今日之大舉。”
滿洲的重要宗室諸王貝勒之中,豫王多鐸已前往陝西、英王阿濟格則在山東濟南領兵、禮親王代善在北京留守,其餘的有力宗室,以濟爾哈朗爲首,以下的衍禧郡王羅洛宏、承澤郡王碩塞,及貝勒博和託、博洛、尼堪、碩託,鎮國公艾度禮,輔國公滿達海、吞齊喀,全數隨從多爾袞出征。
多爾袞騎在馬上,他看着這一排滿洲的宗室親貴們,全部都在自己的麾下俯首聽命,終於感到大清國的實權完全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這,是那老謀深算、自以爲萬全的皇太極,曾經預料到的情況嗎?
他看着這樣一支龐大、強悍的軍隊,心中油然而生不可思議的豪情。大清在獲鹿大戰以後,依舊能夠聚集處這麼一支可怕的軍隊,那麼還有什麼是多爾袞做不到的呢?
“數月之間,練兵治谷,合遼左強兵、幽燕軍器、蒙古快馬爲一軍,男丁七十以下,十歲以上,無不從軍。成敗之判,在此一舉。”
多爾袞志得意滿地說:“發炮啓行!”
幾十門禮炮同時奏響了清軍的進軍樂曲,除了這些滿洲宗室以外,另外還有臣服於清軍的蒙古外藩王公、背叛了豪格的三順王一順公等部漢兵,大軍聚集,民夫不可計數,人流人海,充塞於鋪滿雪花的京師大道。
剃髮令的效果是很顯著的,多爾袞不在乎人們留的是什麼髮型,他在乎的是讓所有人被迫效忠於他、臣服於他。
對於那些不願意效忠和臣服的人,剃髮令也是一個很好的藉口,正可以用於剝奪他們的家產。
此刻在多爾袞的手中,在大清的國庫裡,滿洲人已經掌握了一筆高達三千餘萬兩白銀的鉅額財富。
大順的二千萬石米麥糧食,大清的三千萬兩鉅額白銀,孰高孰低,誰能夠勝出一籌呢?
京畿一帶的勳貴、高官、望族、士紳門第,已經遭到了滿洲人火焰焚燒一般的掃蕩和掠奪。他們多年來靠着兼併和貪墨積累起來的鉅額財富,此刻完全落到了多爾袞的手中。
攝政王以這筆天降橫財中的一部分,用來犒賞和收買八旗將士。剩下來的財富數額依舊高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可是攝政王居然還嫌不滿足,又以三餉和東師餉做了再一次剝削。
對於一部分漢族文官的反對,多爾袞對此反認爲:
“此次南征,成則爲忽必烈,敗則爲完顏亮。不至武昌,大軍絕不北返,滿洲大兵如若戰敗,我軍亦無北返之機,留燕北之民一線生機有何益?”
北國的雪花不停地飛舞,紛紛揚揚的大雪,如蝴蝶般滿世界上下翻飛。飛累了的瓦灰色的雪片,就一層層疊落在縱橫的溝坎、山樑上。
白洋澱已經完全結了冰,和一年前的景況比起來,這一年的冬天氣溫反而有了些許的回升。
多爾袞早就習慣了關外的苦寒,怎麼會擔心北京的天氣?他憂慮的是,如果這回升的氣溫繼續升高,那麼留給清軍突破黃河天險的窗口時間,就將會越來越少了。
攝政王問投降清朝的明廷重臣馮銓:“江南有音訊了嗎?”
很早以前,南都政權就有遣使到北京聯絡清廷。但是後來南都政權發生了三鎮進京的內戰,三鎮雖然成功擁立了福王稱帝,但親近大順,以李建泰、蘇觀生爲首的另一派擁唐、擁魯勢力,兵力也不弱。
在江南地方根基深厚的東林一黨,同樣有可能重新豎起擁潞大旗。
馮銓因此建議清廷從此處下手,通過外交上對弘光政權的強力支持,吸引南明倒向聯清制順的方向。
這一戰略對於弘光政權來說,首先是外交上獲得清廷的認同,依舊很有價值——畢竟崇禎太子還在北廷手上作爲傀儡;
其次,則是因爲大順控制着湖廣和山東,從兩個角度包圍江南,對弘光政權形成居高臨下之勢。以遠交近攻的地緣利害關係來看,南明的確是採用聯清制順的方針,顯得較爲有策略性。
馮銓已經剃髮,這個閹黨餘孽中首屈一指的明朝降臣,跪倒在多爾袞的面前上奏說:
“回稟攝政王,江南兵皆羸弱不堪,將又皆膽怯之徒。唯獨高謙一旅,駐足淮安,又北伐克定闖孽之議。”
多爾袞揮揮手,自言自語道:“至多到三月,黃河冰融,我朝大兵南征就會受到黃河天塹的限制……到時候有用得到這些人的時候!”
多爾袞另外還給吳三桂送去了不少文書告示,他是希望吳三桂能夠策動西明張獻忠政權,誘使西明軍出川側擊湖廣,對大順進行攔腰斬斷的致命一擊。
清軍的大軍,留在北京附近的全都是滿洲八旗中最爲精銳的部分。這些彩甲精騎左右飛馳遊曳,大軍往來,人流不息,不管是降清的明朝諸臣,還是清廷的宗室權貴們,所有人都等候在山腳下,等候着多爾袞最後的發號施令。
待數十門的禮炮全部轟隆作響一遍以後,多爾袞遙祭盛京方向的堂子,將佩刀抽出了刀鞘:
“南征!”
“大清南征闖孽!”
餘下的八旗精兵也全都跟隨着多爾袞吶喊了起來:“南征闖孽!”
此情此景,在皇太極的陰影下潛伏蜷縮了半生的多爾袞,終於感到了大張手腳的快意。
不僅是大清的社稷,這天下的江山,多爾袞亦有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