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州上空陰雲蔽日,雷聲甸甸,左軍入寇州境的消息早就傳到了城中,人心爲之浮動。白天時,市民都傳聞左鎮已經攻破了棗陽,而且殺戮極慘,不分冠帶老幼,屍滿全城。
人們都懼怕隨州也遭遇這種命運,交頭接耳間都在散播一種不祥的悲觀情緒。不過也的確存在少數人,他們對“王師”的歸來深懷厚望,感到左良玉將把被李來亨壓制、制裁的搢紳羣體,救出水火。
當天晚上,奇事怪聞,層出不窮。
因爲現在是緊急的軍事時期,李來亨特別下令夜間不得擅自上街、不得在外擅自點燈,城門和行轅附近更是戒備森嚴。
可是這天夜裡居然有人手捧文書,口裡嚷着有緊急軍報送往城外,一定要打開城門。因爲這幾個人都拿着節府幕僚的印信,所以守軍幾乎就要打開城門,好在當時擔任城門兵部總的軍官是隨營學堂一期的李瑋羣,他感到職責所在,未得上級命令,堅決不肯擅自開門。
雙方爭執起來,那幾個節府幕僚自稱是節帥的親信,吆喝着要動手捆人、斫人。幸好騎兵標的威武將軍馬寶巡夜過來,他熟悉李來亨的幕府,對這幾個人全都很陌生,便嚴詞責詰,幾個文士無法應對,露出破綻,才讓城門兵部總李瑋羣給綁了起來。
經過馬寶一番嚴厲的審問以後,才察得這幾人都是搢紳子弟,其中有一人還通過了顧君恩主持的“節府試”,被聘爲帥府幕吏,纔有機會拿到許多文書印信。
顧君恩剛獲得李來亨信重不久,便出了這種紕漏,很可能會造成惡劣影響。馬寶便先把事情壓了下去,他原本是河南官軍將領高謙的部下,在洛陽之戰時才投順闖軍,掌握不少大明官場的傳統技能,第一時間便把抓獲的文士、幕僚送到了顧君恩住處。
當時顧君恩還在帥府商討機要,他家中只有寄住的好友謝徵在。
謝徵本來只是受陳藎的推薦,想到隨州附近觀察一下李來亨的施政究竟如何,不意爲顧君恩裹挾而參與萬言書之事。他本不是一個誠心投效闖營的人物,只是越陷越深,又被李來亨委以提點學政的重任,頗爲自得,才半推半就地在隨州做起了官來。
馬寶抓獲的奸人中,居然還有通過“節府試”選拔出來的人才。謝徵聽聞這個消息後,也立刻緊張了起來,他不知道是該勸說馬寶把這件事全部掩蓋起來,還是要等顧君恩回來再做計議。
春寒料峭,凌晨的西北風特別尖厲,吹得散落的花瓣和樹葉簌簌作響,一陣飛上半天,不久又重新墜落地面。這些雜音打亂了謝徵思考的心絃,馬寶又在一旁催促,連番勸說叫他趕緊聯絡顧君恩,不要出了什麼大紕漏。
馬寶爲顧君恩和謝徵抹了一把汗,他說道:
“闖營之中,高白是一路人,張苗也是一路人,咱們也是一路人。若大事不成,我們一路人還要互相照應着找退路,若大事可成,我們這樣一路人又更加要互相照應。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冒着風險,把這幾個人送到你們這裡來。”
馬寶所說的“高白一路人”即指高一功、白旺、郝搖旗、白鳩鶴等闖軍元從老將,“張苗一路人”則是指張皮綆、苗裡琛、李世威、艾卓等被李來亨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
至於他們自己這一路人,自然指的就是從朝廷、從官軍方面,投降到闖營的馬寶、顧君恩、陳可新、謝徵等人。
他們或者原本就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功名,或者是原本就擔任着朝廷的一定官職。只是在形勢所迫下,才加入闖軍,但又漸漸爲湖廣闖軍展現出來的不凡所折服。
這其中官職最高的,應該就是擔任騎兵標威武將軍的馬寶。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們這一路人並不打算在此時背叛闖軍,但也應該互相照應,爲自己預留後路。
只不過馬寶是廝混行伍出身的老卒,謝徵卻算是世家出身的熱血書生。謝徵能理解馬寶的想法,也知道他用意較好,可即便他不是完全真心地投效闖營,可也不願意做一個兩面三刀的陰陽人。
謝徵深思熟慮以後,站起身來拜謝了馬寶以後,還是決定親自將這幾個奸細,送去行轅,以便李來亨更好地把握局勢。
馬寶愕然道:
“謝學政,這羣人裡可有一個是你們考試選拔出來的啊!”
“馬將軍,現在豈是談論這種事情的時候?左鎮大兵將至,左軍是一個什麼樣的作風,你不會不清楚吧?”
謝徵長嘆了一口氣道:
“我在京師時,只是在伯父府中空吃白飯。在河南時雖然受李撫臺的任用,但也只是幫忙寫些邸報奏摺而已。李使君待我不薄,好直受使君拔擢更勝於我,我們若將此事壓下去,將來萬一影響大局,如何收場?不若盡數上報帥府。”
好直就是顧君恩的表字,是化用了元稹《感夢·夢故兵部裴尚書相公》中“僧雲裴相君,如君恩有幾。我雲滔滔衆,好直者皆是。”一闕的典故。
“這……?”
馬寶低頭沉吟了許久,他有心結好於顧君恩和謝徵,才把抓獲的奸細先送到顧宅來,未嘗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兩頭不落好的結果。
“明弦先生,那還是我把奸細直接送去帥府吧,這件事還是依舊交我辦理爲好。”
他苦笑着摸摸頭,意思依舊十分明顯。謝徵也不是傻人,他曾在河南巡撫李仙風幕中工作過,自然瞭解馬寶的做法和用意所在,便又拜謝一番,也坦然表達了歉意。
夜色茫茫之中,馬寶來回波折幾趟,才終於把這幾名間隙送進了帥府。當時顧君恩剛剛爲李來亨贊畫完用兵的方略,非常自得,還把右腳的皁靴踹掉,光着一隻腳翹二郎腿,狂悖畢露。
沒想到這時候馬寶送來的奸細,居然包括了一名顧君恩欽點選拔出來的人才。他聞之立刻大驚,本來自負輕狂的一張臉,先是雙眼瞠目、後是臉色鐵青,神情極爲難看。
同樣在行轅中贊畫用兵的方以仁,幾乎忍不住用鼻子哼出了兩聲輕笑。只是出於儀表的考慮,他才用摺扇擋住嘴角,不至於令場面顯得過分尷尬。
“好直啊,看來你是有急才而乏靜心,還是需要打磨打磨,將來纔好出將入相,成就王佐之名。”
所幸李來亨並未因此事大爲震怒,他只是不輕不重地批評了顧君恩兩句話,語氣還不算太重。
方以仁在旁也微笑道:
“好直兄,典選人才是政要大事,不能不嚴加謹慎。府主的話絕沒有一星半點批評你的意思,只是凡事起於微末,若闖軍不能嚴查,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痛飲焚屋之下,又豈是虛言。”
顧君恩臉色難看,少虎帥掌兵日久,身上自然有一股雜有殺氣的威勢,和方以仁一唱一和間,就讓顧君恩陪感壓力,春寒料峭的季節裡,汗水居然直接浸透了衣衫。
他俯首抱拳道:
“學生孟浪,若使這班賊人真能出城,將闖軍虛實通報於左良玉,豈非大局頃刻崩壞,德、黃百姓何辜再受左兵刀鋒?此皆學生不察所致,愧之、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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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弦先生文集·順孝宗所作序》
當有明之末造,紀綱鬆弛,察舉如壞,科甲之弊久矣。先生手訂教條,洪纖畢備,徵才選俊,人心大悅,世謂清逸剛直之員,多出於明弦門下,此豈謬言?不數年遂教滿寰區,成效大彰,當時人之蒞觀者,莫不嘖嘖稱歎,以爲大順之教蔚然不同,其實不過正之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