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焦急的、把人五臟六腑都要烤灸得冒出煙來的夜晚。
初更以後,天氣劇變,在韓家道和山城集的戰場附近颳起了很大的秋風。這一場風暴砰砰訇訇,猶如從前線傳來一片火光和轟擊聲、喊殺聲。
在不斷加強的怒吼着的暴風中,洛彬率領的一隊闖軍探騎,直如一顆撞擊在堅硬青石上的破蛋殼,於狂瀾巨浪之中搖搖曳曳。
但比洛彬形勢更爲危險慘淡百倍的則是劉肇基,明軍最初撞見的清兵,只是譚泰那五千兵馬中的先頭遊騎部隊,衆不過千人之數。
可是於永綬和高謙的逃跑,卻把一萬人的官兵大軍陷入到了自行瓦解崩潰的地步裡。劉肇基臨時擺出車陣,雖然使得他的一支兵馬沒有立刻被於永綬、高謙的逃竄帶動而自行解體,可是也因此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局面裡。
清軍只以鰲拜、遏必隆帶領一小部分巴牙喇精兵追擊潰逃的明軍主力,剩下的部隊則在譚泰和李國翰的指揮下將車陣中的官兵團團包圍了起來。
密集若暴雨一般的炮彈,飛鉛似的將明軍大車砸成粉碎。無數塊戰車的碎片被轟進了明軍的隊列當中,鉛製和鐵製的重炮炮彈,還有在炸開車陣以後用於殺傷步兵的輕炮鐵子,都像不要錢一樣灑在了官兵的頭頂上。
也不知道劉肇基是在絕境裡爆發出了難得的堅毅和信念,還是他根本已經被清軍狂瀾般的攻勢嚇傻了。
總之劉肇基在這個關鍵時刻沒有像於永綬和高謙那樣逃走,總兵官依舊站在車陣的中央,這給了明軍西進兵團的將士們以最後的心理慰藉,使得他們沒有立即潰散逃走。
譚泰又組織了一批清軍步兵進行兇猛的突擊,因爲他們的戰馬十分富裕,連這些重步兵都是先騎馬突進到明軍車陣圍牆之前後,才下馬步行向前,把大車卸開後,突入陣中。
清軍的盾車抵擋住了明軍爲數不多的火炮反擊——劉肇基的手中本該有不少輕炮,可以在這時候發揮很大作用,但李國翰的炮擊對明軍炮兵的打擊很大。
當然,更爲致命的是明軍自身的混亂,本來就有不少炮手跟着於永綬、高謙逃走了。清軍突擊之時,剩下的官兵又發現他們全無準備,根本打不到敵人,或擊穿不了盾車,倉促用火銃反擊,可裝填火藥時,就已經讓八旗兵突破了進來。
八旗兵的驍勇蠻狠被展現的淋漓盡致,他們的兇殘、勇猛、酷辣,足以使面前的官兵爲之膽寒。若非車陣封死了明軍士兵逃亡的去路,將他們自己圈禁在這塊死地裡,恐怕劉肇基的部下,早已經是逃得一個不剩了。
但清軍兵力畢竟有限,八旗步兵雖然把車陣防線打得七零八碎,可是譚泰又覺得明軍已成潰敗之勢,被圍在車陣中的少數兵馬是不能對戰力強悍的滿洲八旗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他擔心在這場不必要的衝突中,在已經確定勝利的前提下,讓八旗兵付出不必要的傷亡。
畢竟譚泰雖然很瞧不起明軍的戰鬥力,可是不久前的鬆錦大戰還是讓清軍幾乎磕碎了牙。盛京之內,一時間飄滿白紗,幾乎是家家戴孝、戶戶奔喪,滿洲人的立國之本,精悍的八旗兵更是幾乎傷及元氣。
所以這回阿巴泰入關搶掠,皇太極才特別要求他一定要多獲生口壯丁回國,還補充行將殆盡的清軍勞動力。
只是再多的漢人生口,也無法彌補真正滿洲大兵的損失。
雖然皇太極已經多次出兵極北之地,捕獲了許多比建州部女真更爲野蠻強悍的索倫人爲披甲兵。
可是關外野人數量也十分有限,並不比真正滿洲人多到哪裡去。這種補充也只是杯水車薪罷了,根本方針還在於滿洲人自己絕不能再輕易出現大的損傷。
每一個八旗兵丁,都是大清的立國之基。
所以譚泰纔在勝利即將到手的關鍵時刻,又把八旗兵撤了下來。他認爲明軍自困車陣之中,走不能走、戰不能戰,與其讓八旗兵衝上去白刃突陣,不如先讓李國翰的漢軍旗炮擊一陣,直接把明軍炸垮。
一發又一發的炮彈飛入明軍隊列之中,硝煙瀰漫、塵土四揚,滿臉血污的劉肇基雙眼發黑,已經分不清他是醒着還是已然暈了過去。
甚至連劉肇基周圍的家丁,都已經很難分清楚這位大明的總兵官,目下是活着還是死着——或許也沒什麼區別。
因爲要不了多長的時間,車陣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都要死。
又一發炮彈將兩名明軍家丁攔腰階段,飛濺出來的血肉和肝腸內臟激活了劉肇基的意識,讓他短暫的清醒了過來。
可是無限絕望之中的清醒,似乎比癡癡昏昏地死去更爲殘忍。
他看着周邊被炮擊炸至血肉模糊的官兵,亂成一團的陣列,還有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了的同僚,忍不住哽咽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軍潰散,敗局已定,我尚能何爲?只能以此殘軀,爲大明殉身了!”
他把佩刀橫在了脖子上,可是還未來得及動手,便讓一陣冰雹似的鐵子炸的面目全非。周圍的家丁看到劉肇基戰死的慘狀,鬥志全無,士氣完全崩潰,本來還能稍稍結陣做一點微不足道抵抗的明軍,至此徹底崩潰了。
這一夜完全成爲了一場兇殘的屠殺,清軍不再追擊明軍的餘部,而是轉而向西行軍,驅趕着潰兵,把他們趕進一條條河渠裡,活活淹死。
洛彬知道再沒有時間留給自己了,韓家道附近全是明軍奔亡的潰兵。
洛彬這一小隊探騎都幾番被潰兵擋住去路,這時要衝過潰兵,奪得前進的路,比較衝進敵方的堅強陣地還要困難得多,因爲潰兵逃跑時使用出來的氣力比他們作戰時還要增加一倍或幾倍。
洛彬再進再卻,再卻再進,一寸一尺地奪得自己的道路前進,總算擠回了韓家道附近的防禦陣地裡。
海潮一般不可阻擋的數千清軍正在鋪面蓋來,他們並不知道韓家道駐紮有兩百多名闖軍,所以還是放開了在肆意追擊。
“洛部總,我們要不要打?”
士兵們都在詢問洛彬的意見,現在清軍正在放開了手掃蕩明軍的殘兵。他們進攻的鋒頭已經指向了西側,這其實並不是清軍有意而爲的一個戰術動作,而純然是分散追擊的八旗兵無意中自行擺開的架勢。
但毫無疑問,他們向西進攻的態勢把洛彬的神經推向到了一個極點。韓家道這處小小的哨站陣地,在這場暴風雨中承載了過多的衝擊,他想等待李來亨的回覆,也想等待闖軍主力的增援——可是現在看來,清軍已經衝了過來,如水如潮,他們只能奮起反擊了。
“現在……現在還有什麼可說!都跟我打,拼一個是一個!”
驕縱追擊的八旗兵並沒有發現韓家道這處哨站陣地裡的闖軍守兵,或者說是他們注意到了,但卻並沒有仔細區分闖軍和明軍的區別,還只把他們當做一些新敗以後的驚弓之鳥,毫無戒備的必要。
數十名穿着兩層鎧甲的清軍白甲騎兵,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闖進了韓家道陣地的正面。洛彬一聲令下,將士們都將小型的紅夷炮、重型鳥銃架好,闖軍的正面還用鹿角、裝滿砂石的竹筐,還有許多尖銳的竹籤,修築成一道臨時防線。
在闖軍的當面,是一大羣潰散的明軍官兵,他們被那幾十名白甲八旗騎兵衝擊驅趕,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了韓家道里。
這些人相互裹挾着身邊的戰友,被捲進了一場無法掙脫出來的漩渦之中。他們是可憐的逃兵,但絕不能說是懦夫,因爲使得這些潰兵處在這種可憐境地中的人,絕不是他們自己,而是指揮他們、統帥他們的後方督撫大臣們。
周圍的闖軍士兵都看向了洛彬,他們在等待洛部總髮出攻擊的命令。但他遲遲沒有發言,而是等待着那一大羣潰兵先逃過去,這些潰兵不會傻傻地趟過面前鋒利尖銳的竹籤,他們跑到闖軍的防線前時就自動向兩邊分散開了。
但這一大羣人卻起到了遮蔽八旗騎兵視線的作用,那幾十名白甲驍騎是如此驕縱,他們是這樣的目空一切,直把一切漢人軍隊當成了可以隨意揉捏的螻蟻。
絕想不到哪怕是一羣潰兵,當這些人遮擋住他們的視野時,都可以將清軍寶貴的真正滿洲大兵,拉入地獄裡埋葬起來。
“部總!是東虜來了……到底打不打?”
“等一下!所有人都聽我的口令,不許擅動!”
潰兵的奔逃、八旗驍騎戰馬的踐踏,幾乎使得大地都顫抖了起來。這種震顫感透過緊張的空氣,已經傳遞到了每一名闖軍哨兵的身上,他們的眼睛都因緊張而佈滿了紅色的血絲,許多人的手已經不受控制,幾乎馬上就要把銃彈、鐵子、炮彈、箭矢發射出去。
但洛彬努力制止住了大家的攻擊慾望,韓家道的哨站陣地中只有兩百名士兵。人數固然極少,但帶來的一個好處,就是洛彬足可以把這兩百人控制住,使得他們不至於因爲緊張和恐懼而提前發起攻擊。
洛彬還在等待八旗驍騎進入到更合適的射界之內,這些滿洲巴牙喇,絕沒想到面前螻蟻一樣脆弱,像塵埃一般不堪一擊的漢人,正在醞釀一發雷霆。
他們絕非是豬羊果樹,而是活生生的戰士。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