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東虜圖窮匕見,分明就是爲暗害我軍而來。現在東虜運氣不好,無意中撞上了明軍,給咱們留下一個緩衝時間。爲今之計,只有立即撤除馬牧集之圍,全軍東進,先把東虜打垮才行。
否則不惟馬牧集不破,闖軍二萬兵馬,說不定將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李來亨對谷可成的失誤鬆懈大感惱火,他現在被清軍突然渡河的消息擾亂了思緒,腦海中一片混亂。
李來亨對於後世歷史的瞭解,過分強化了他對清軍的一種恐懼感。方以仁只是經歷過清軍在濟南的大屠殺,可李來亨卻知道短短兩年以後,清軍便會在全天下進行規模更大、更爲殘忍的屠殺。
這種先知讓李來亨無法冷靜地看待清軍,他用自己的想象給東虜鋪上了一層過分強大的面紗,也破壞了自己對清軍理性的思考。
從未經歷過清軍兵鋒的顧君恩,相比之下作戰的勇氣就比李來亨充足太多了。但介於這兩人之間,介於過分恐懼和過度自信輕敵之間的方以仁,還能比較理性地看待問題,他趕緊攔住顧君恩說:
“不行,現在全軍攻打馬牧集正在最烈之時,陳永福又是個膽大心細之人,冒然撤圍,他一定會看出端倪。若陳永福在我們撤圍的時候,突然縱兵反擊,咱們光是撤退就要損失不少實力,又如何和清軍作戰?”
李來亨瞪大了眼睛,看着方以仁反問道:“那你是說不撤圍?不撤圍是要我一邊圍攻明軍,一邊打掉清軍嗎?你把我當成誰了?戚少保也做不到如此吧!”
“府主……府主冷靜冷靜。”方以仁伸出雙手緩言道,“現在陳永福一定坐立難安,不知道是該繼續死扛下去,還是要選擇投降。只要府主派使者去勸說陳永福投降,就說我們給他最後一點時間考慮,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把攻城部隊撤下來。”
這個主意還算切合當下的時局,顧君恩也馬上表示贊同說:
“樂山的計策不錯,這也是一招緩兵之計……若使君答應下來,我可以去馬牧集爲闖軍說降,給陳永福留出一點希望來,使他以爲我們是要按兵不動,等他自己投降。使君抓住這個機會,馬上把部隊撤下來,轉而東向,摧破東虜,再回首收取陳、袁,形勢就全然解開了。”
“陳永福還好說,袁時中這個人腦袋越來越不正常,活像一個孝義黑三郎,如果他發起昏來……”李來亨瞟了顧君恩一眼,心下對顧君恩的自告奮勇十分欣賞歡喜,但還是點出了此行的危險性,“如果袁時中發昏,好直你就危險了。你是行軍司馬,參軍司的工作全要靠你協調領導,一旦有事,我就追悔莫及了。”
顧君恩也把一頂氈笠帽戴到頭上,他雖然只是一介文士,但卻處處標榜自己好騎射、喜戎馬的尚武之風。
平日裡總是穿戴盔甲,做武將打扮。此刻將闖軍裡常見的范陽氈帽戴到頭上,居然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雄渾氣魄。
“使君勿多慮,有闖軍勁兵二萬在我身後,就算袁時中想發瘋,陳永福也會按住他的。”
顧君恩將氈帽戴好,又把一條紅色的三角巾系在脖下,從容笑道:“毛遂使楚,我今任之。趙勝、魏無忌之任,還望使君任之。”
袁時中迷信朝廷,顧君恩孤身入營風險極大,誰也不知道袁時中會不會突然發昏就把他給殺了。
可顧君恩爲了給闖軍爭取撤圍東擊清兵的時機,甘冒奇險——哪怕他純粹是爲了謀取更大的功名,才這樣劍走偏鋒,也不得不令人欽服他的智勇和膽魄。
即便是一貫對顧君恩懷有芥蒂的方以仁,這時候都感懷道:“好直今日有古君子之氣,我百倍不如。”
李來亨深吸了一口氣後,捶了顧君恩胸口一拳後說道:“好!兵兇戰危,東虜不可小覷,我必須萬般警惕。緩兵之計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出使的重任也就只能交給你了!好直,今日之事,百年以後,必載史冊。”
顧君恩拍了拍自己腰間的短劍,微笑道:“那我更不能給闖軍和使君丟了面子,若袁時中果欲發狂,我便欺身按劍,用這把短匕瞭解了他,也讓陳永福再無退路可言。”
李來亨失笑道:“哈!袁時中好歹也是聞名中原的一大豪帥,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豈能傷得了他?”
“哈哈,使君所言倒也不錯。”顧君恩聳聳肩膀道,“只是細說下去,到底不大吉利。難道使君要我直說袁時中發狂將要殺我的話,我就直接以此劍自盡嗎?”
顧君恩的無所畏懼在於他相信闖軍的兵力足可以威懾陳永福,而陳永福一定可以節制住袁時中。既然袁時中是一個迷信朝廷的人,那麼在陳永福正式投降闖軍之前,陳永福就是朝廷權威的代表,袁時中如何去反抗這種權威的化身呢?
而且顧君恩生來就具備着喜愛冒險的天性,他並不以自己所做的事是“以身爲餌”,而只認爲這是一件深入虎穴中的奇勇之事。
最後,讓顧君恩下定決心行此冒險之舉的根本因素,則在於他對功名利祿的追求。
李來亨近來的表現,已讓顧君恩明白了李來亨心中最爲憂懼的對象,並非大明朝廷,而是深居關外的清兵。
現在東虜突然出現在黃河南岸,闖軍又處在一個十分脆弱、十分易於遭到攻擊的態勢裡。自己如若能夠以此大舉,扭轉闖軍的不利局面,那才能夠在李來亨心中真正獲得韓國公、誠意伯一般的地位——才能夠超越方以仁,成爲李來亨麾下的第一僚屬。
“時機緊迫,使君萬務耽擱。攻戰東虜之事,還要使君當機立斷,持之以堅。至於馬牧集方面,我一定竭盡所能,讓陳永福觀望不出,不致影響我兵攻戰東虜之事。”
李來亨最後握住了顧君恩的手,欽服道:“這一著深關重大,好直一身系闖軍安危。到了馬牧集中後,一定要慎審從事,再三斟酌而行,如非出於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和官兵起衝突。”
“不能再耽擱了,我們立即行動吧!”
天色漸漸黯淡了下來,濃墨色的夜晚是掩護闖軍撤圍東行的最好屏障,所以顧君恩堅持在入夜以前立即前往馬牧集中,好爲李來亨爭取到更多的轉移時間。
他表現出了非常的膽識,只帶了兩名隨從前往明軍營地。雨後天氣涼爽,入夜以後更顯清涼,顧君恩穿着的鎧甲上不知不覺積了一層露水,一名隨從想幫他擦拭一下,卻被顧君恩拒絕了。
“大家把力氣留着吧!”
陳永福非常謹慎,他對闖軍在近半天狂風驟雨似的猛攻以後,突然停下攻勢遣使談判的做法,深感疑惑和驚奇。
袁時中就更不用說了,按照他的意見,和闖軍根本沒什麼好談的,就該一刀直接把顧君恩殺掉纔好。
明軍在馬牧集的防禦借鑑了李來亨創立的闖軍防禦工事,馬牧集內外是無數盞閃閃爍爍的明燈。
陳永福用兵虛虛實實,令人不可捉摸。有時他故意要把一切都遮蔽起來,免得被敵方覘知了自己的真正力量,有時又要故佈疑陣,用誇大了的假象來迷惑敵人的耳目。
他把明軍具體的兵力情況掩蔽了起來,但還是擔心懂得軍事的顧君恩會從他佈置的假象中窺知了他的真實意圖。
迎接顧君恩入明軍壘塞的守兵中,不乏有一些小袁營的老兵。他們的衣着、相貌、氣質都和陳永福麾下河南鎮的將士截然不同,顧君恩輕輕掃過一眼就察覺到了那種十分明顯的差異感。
小袁營的士兵完全是被袁時中個人的恩義和陳永福撒出來的銀子絆住,纔會死守在這個毫無出路的馬牧集裡。
從他們的內心來講,完全沒有和不久前的同袍戰友闖軍拼命廝殺、生死相搏的意思,一分都沒有。
他們見到闖軍來使以後,眼睛中又不禁升起了一層籠罩着希望的光彩來。他們都覺得這或許標明戰事即將結束,老掌盤終於鬆了口,要回到闖營那一邊去了?
陳永福雖然極力避免顧君恩探得明軍的內情,可他還是靠着這樣的蛛絲馬跡見微知著,洞察到了馬牧集守軍心態微妙的變化。
顧君恩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條弧線,看來這回毛遂自薦已經成功大半。
“陳鎮臺,袁參戎,我有一言,還請諸位靜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