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厚的霧氣纏繞在每一名騎兵的身邊,顧君恩的出使在極短時間內就收穫到了巨大的成功,他在馬牧集居高臨下的一番狂傲陳詞,讓陳永福不能不大受觸動。
哪怕袁時中依舊堅持和闖軍對抗到底的思想,他們也要考慮馬牧集的守軍能不能抵擋下闖軍接下來的雷霆猛攻。
而且陳永福和袁時中既然已經寄希望於明軍西進兵團的救援,那麼顧君恩給出的一個時辰考慮時間,不管明軍在一個時辰以後投降亦或是繼續抵抗,都比現在就立即和闖軍動手要來得好。
這一切都在顧君恩的計算之中,但即便如此,在陳永福將他放回闖軍本陣報信前,顧君恩還是懸着一顆心。他甚至做好了打算,隨時都在計算着自己和陳永福之間的距離步數,考慮一旦形勢不利,就立刻衝過去用腰間的短劍把明軍主帥挾持起來。
不過就憑顧君恩的身手,他大約只會馬上被陳永福砍成肉醬吧……
好在終究不辱使命,陳永福準備用這最後一個時辰來等待明軍西進兵團的舊怨,如果援兵不至,他並沒有爲朝廷和崇禎皇帝捐軀殉國的打算,而是已經做好了投降闖軍,改換東家的準備。
對袁時中來說,他則準備用這一個時辰的時間,抓緊備戰,把之前被闖軍炮標炸燬的許多土木工事修復起來。
對李來亨來講……
馬牧集的戰事,就要先告一段落了。
夜幕和濃霧成爲了掩護闖軍撤退的最好屏障,不過李來亨還是聽取了方以仁的建議,沒有立即將所有軍隊都撤向東面戰場。
他先讓郝搖旗帶着騎兵部隊率先東撤,剩下的步兵、炮兵部隊則一邊戒備着牧馬集的明軍,一邊依次輪換撤防。
李來亨小心翼翼,又備極加速,生怕被陳永福和袁時中看出端倪。
他可不能寄望於清軍芒刺在背時,明軍會出於民族大義來幫助自己啊!
郝搖旗的這一隊騎兵部隊東進速度極快,可是複雜的天氣情況和深夜裡昏暗的視野,還是給他造成了很大困難。
急速奔馳的闖軍“三堵牆”裡,有好幾支隊伍都和主力脫節,有些騎兵是跑得太慢,被甩在了主力後面;有些騎兵則是在濃霧裡走錯了方向,偏離了徐州和歸德之間的大道;還有一些騎兵,則是因爲他們衝的實在太快了,竟然過早地遭遇到了清軍驍騎。
這一隊騎兵人數不足一百三十人,指揮他們的騎將是楚闖騎兵標威武將軍艾卓的弟弟艾德。他一心縱馬前進,未料想到這麼快就和東虜撞在了一起,混亂之中也摸不清楚東虜的具體兵力究竟如何。
但艾德考慮狹路相逢拼的就是一口氣,所以對暫退一步、避敵鋒芒的事情是考慮都沒有考慮過。他帶着二十名闖軍三堵牆騎兵上到一處小坡上,然後便將衝鋒號高高舉起,咬在口中,微微傾斜向上,吹出無比尖利又清脆的號子聲來。
號子聲像是利劍一樣刺穿了層疊的濃霧,艾德率領二十名三堵牆騎兵自小坡之上飛衝而下。他們的衝擊隊列排列得是如此密集,以至於戰友的手臂都能碰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一堵堅實的城牆一往無前推進而來。
鰲拜此時終於弄明白了敵騎爲什麼會在曠野上喊出“牆”這個字,他望着被一圈圈霧氣捆綁、連接起來的敵人——遠遠看去,這些敵騎的長槍就像是全部連接在了一起一樣,渾然一體,他們的盔甲也變成了拼接在一處的“牆”。
鰲拜擁有着清軍中最讓人羨豔和欽佩的封號“巴圖魯”,他的武勇冠絕八旗兵之中。可在一面牆……不,不是一面牆,而是三堵牆的面前,個人的武勇卻顯得分爲無力。
闖軍三堵牆挾帶着霧氣、露水衝撞進了巴牙喇甲兵的隊列裡,他們那尚且帶着晨露的矛尖貫進了清軍戰馬和滿洲人的身體裡。
噗嗤、噗嗤的貫破聲連續響起,中間也夾雜着長矛木杆斷裂的破碎聲。
闖軍騎兵在衝擊,八旗兵也在反擊,有長矛將八旗兵刺死,也有有些長矛在碰到堅實的鎧甲時,被自身猛烈的衝擊力震斷。
巴牙喇甲兵們也用手中的長槍和佩刀發起了反擊,只是他們的隊列相比較闖軍要鬆散得多。雖然清軍騎兵的馬術和武藝全部都在闖軍騎兵之上,可這千鈞一髮之際,密集的隊伍和促狹逼仄的戰場,卻容不得他們的個人武藝有所發揮。
三堵牆騎兵最大程度上降低了個人馬術和武藝對騎兵戰力的影響,闖軍把騎兵的衝擊和交鋒,從騎士們精湛又巧妙的武勇對決,演變成了一種血肉消耗的零和遊戲。
決定勝利的因素十分簡單,就是看哪一方的騎兵人數更多、士氣更高、衝擊更加堅決。
鰲拜身邊有好幾名身手矯捷的前鋒軍八旗兵,他們躲開了闖軍騎兵的手銃射擊,卻還是沒有躲開那轟隆一聲衝來的“牆”。
前鋒軍甲兵想要調轉馬頭,避開闖軍騎兵的攻擊,可是那連成一片牆的猛烈衝擊,卻壓迫的他們沒有任何機動、騰躍的空間。
但最後只能以命換命,這些最珍貴、最驍勇的鑲黃旗前鋒軍將士,只能在被三支甚或是四支長矛刺倒的瞬間,拼命揮擊長槍和馬刀,在死前也帶走一個敵人的性命。
可這種以命換命的消耗,對鰲拜來說根本就是一種不容接受的絕路!
他被闖軍騎兵如牆推進的衝鋒深深震撼了,這樣的騎兵到底要怎麼打?他們的馬術、騎射、武勇都沒有多麼厲害,可偏偏促狹逼仄的空間讓八旗兵們沒有一丁點辦法發揮自己的長處,只能和敵人玩起最沒有意義的一命換一命。
鰲拜命大一些,三堵牆騎兵的衝鋒雖然殺死了不少巴牙喇甲兵,但他鰲拜只是被長槍給挑落了馬。他身上穿着三層盔甲,綿甲、鎖子甲、布面甲,這三件鎧甲堅實的防護保住了鰲拜的性命,使他落馬以後還能繼續戰鬥。
闖軍三堵牆固然在衝鋒時,能夠給人以泰山壓頂、人力不可對抗的壓迫力,可當一波衝鋒結束以後,他們密集的隊形也被破壞掉了很多。
過於密集的衝擊隊列,使得闖軍騎兵想要重整隊形,也比一般的騎兵隊伍要困難非常多。鰲拜並沒有搞明白這一點道理,但他的戰場嗅覺卻抓住了闖軍三堵牆騎兵遲遲不能整頓好隊形的戰機,剩餘的八旗甲兵全都瘋狂涌了上來。
他們用腰刀、長槍、狼牙棒,更主要是弓箭,透過霧氣,集中力量打擊敵騎。
此時雙方的隊列都已經亂成了一團,闖軍騎兵無法在短時間內重新組成牆式衝鋒的隊列。所有人都只能在一片黑暗之中各自爲戰,人人捉對廝殺,全憑勇氣,各仗武藝,戰鬥到白熱化的地步,再沒有一點喘息的空間。
鰲拜用套索把一名闖軍騎兵拽下馬後,躍身翻騰,搶攀上戰馬,接着又從身邊前鋒軍將士的手上接過一副弓箭。他在疾馳狂奔的戰馬上,依舊有百步穿楊的準頭,黑暗和霧氣都不能阻擋鰲拜的箭矢射殺敵人。
當戰鬥陷入到大混戰以後,清軍個人武藝上的優勢便開始漸漸發揮出來了。
可是……
可是闖軍擁有更大的兵力優勢,在戰場上,最大的、唯一不可動搖的優勢,就是兵力優勢。
郝搖旗率領的一千多名騎兵陸續抵達戰場,兩隊約百人的三堵牆隊列呈一個新月軌跡,迂迴到戰場的側翼,接着以如牆推進的猛烈衝鋒切入戰場。
鰲拜猝不及防,任憑八旗兵如何勇悍,也難以對抗數倍於自己的敵人。他們又一邊射箭一邊撤退,鰲拜已經發出了突圍的命令,清軍士兵雖然又接連殺死了許多闖軍騎兵,可戰局的總體優勢已經向着闖軍一方劃了過去。
“是東虜嗎?我們撞見清兵了!”
郝搖旗自問自答一句以後,就立即帶着闖軍的先頭部隊發起衝鋒。他們像一條藍色的長龍涌入戰場,揚武藍閃耀戰場之上,精悍驍勇絕倫的巴牙喇精兵像是稻草一樣被割倒一大片,留着豬尾巴辮子的滿洲人一個接一個的落馬。
三堵牆縱騎蹂躪,郝搖旗充分發揮兵力優勢,闖軍騎兵從三個方向對清軍發動了殲滅性的毀滅打擊。
鰲拜勉力突圍,還是不幸被一發手銃鉛彈射中小腿。他感到有一塊碎裂的甲片也嵌到了自己的血肉裡,鮮血直流,迅速灌滿長靴,可也只能忍住劇烈的痛楚,帶着剩餘清軍拼命往東邊突圍。
自從鬆錦大戰以後,清軍驕縱十倍於從前,鰲拜的剛愎自大在滿洲人之中又更爲強烈,他如何能夠忍受這樣失敗的屈辱呢!
“遏必隆,你到底跑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