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軍重要的元從將領已經差不多都集中到開封城裡了,李來亨的婚禮即將舉行,因爲戎馬倥傯、軍情緊張的緣故,這回大婚當然沒有上一次李來亨與羅顏清成婚時那般的豪華與隆重。
不過這一回婚禮的佈置是由劉體純經手,而是由禮政府尚書鞏焴負責,所以規模雖然小了,但肅穆莊重的程度,卻在過去之上。
衛兵和侍女們守護着晉王府的小小宅邸,幼辭已經換上了一身紅裝。她的心情異常緊張,這幾日發生的一切,都只讓幼辭感到彷彿置身幻夢之中,幾乎分不清現實與幻想分野了。
當李來亨將她從隨州召來開封的時候,幼辭絕想不到,她會和李來亨成婚。
晉王是自己的兄長,還是夫君呢?
她當然喜歡晉王,可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奪走屬於羅小姐的東西。
開封城裡這幾天的騷亂與兵變,幼辭也有耳聞。她知道李來亨迎娶自己,是對那些亂兵的退步和妥協——其實這件事情就已經讓幼辭感到十分奇怪了,因爲她印象中的兄長李來亨,絕不是一個會這樣輕易妥協的人。
前日李來亨又派來身邊的心腹謀士,告訴她,自己需要拜劉芳亮爲義父。
這些事情都讓幼辭對於這場她曾經在夢中見到過的婚禮,浮現起了點點不安的情緒。
一切會好起來嗎?
閨房中紅色的綢帶,血紅欲滴,分外妖嬈。幼辭端坐在牀上,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侍女們敲響了房門,她們都是羅顏清派來的人,對於自己——對於自己這個搶奪走晉王妃地位的人,又懷抱着何樣的想法呢?
前一天幼辭還是接受了方以仁的要求,畢竟她也並沒有拒絕的權力。拜劉芳亮爲義父以後,自己就不再是李來亨的妹妹了,未來會成爲晉王的妻子嗎?
她竊喜着,緊張着,惶恐着,憧憬着,不知道明天會發什麼着。
“……小姐,時辰快要到了。”
侍女小心提醒着幼辭時間,她側耳傾聽,遠方好像傳來了禮炮轟鳴的響聲。當日李來亨和羅顏清大婚的時候,也是這般隆重的陣仗嗎?
雷霆般的禮炮聲,好像敲碎了幼辭心中的不安和陰影。
她兩手將十字架捧在胸前,天父雖然說夫婦中不應該有妾室,一個男子只應和一個女子結合,可是李來亨在幼辭的心目中,當然比天父更崇高和偉大。
幼辭想着晉王的身影,眼睛裡閃着星星似的光芒。
時間終於要到了。
禮炮的聲音響徹全城,轟鳴聲當然也傳到了太后寢宮裡。因爲籌備大婚的緣故,皇宮裡的宮人也被鞏尚書調走了許多,本來人手就很少的行宮,在這隆重肅穆的一天裡,更顯得冷清非常。
羅顏清的身孕已到了生產的邊緣,她肚子已經鼓起十分明顯,臉色憔悴而憂慮。所有人都隱瞞着她晉王將要和幼辭成婚的消息,她自己也感到事情蹊蹺了起來,爲什麼今天宮人這樣的少呢?
羅顏清半躺在牀上,宮人看她額頭上冷汗涔涔流下,趕緊拿起輕薄的絲絹手帕,爲晉王妃拂去輕汗。
羅顏清突然握住了宮人的手,不安地問道:
“這是什麼聲音?你們聽到了嗎?開封城裡怎麼會有炮聲?”
宮人臉上很顯尷尬,她支吾了幾聲後,想到一個理由,解釋說:
“是高經略和白使君回開封了,這是禮炮的聲音,是監國和晉王歡迎他們的禮炮聲。”
羅顏清有些懷疑:“高一功、白旺嗎?他們也到開封了?原來如此。”
羅顏清自己接過了絲絹手帕,擦去汗水,她很有些疲倦地笑了笑,便讓宮人們各自下去休息吧。
宮人卻有些擔憂地說:“王妃將要生產……我們不敢走開。”
羅顏清蹙緊了眉頭,她正想反駁一句話的時候,突然感到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那種痛感甚至超過了戰場上被敵人刀劍刺穿的痛楚,是一種超越了神經極限,靠意志力已經難以克服的強烈疼痛。
宮人們看到晉王妃突然流露出如此可怕的神情,看到她捂着自己的小腹完全倒在了牀上,馬上意識到這是出事了……
“晉王妃……生產了!”
開封城的所有城門,這時候都被守軍嚴密地控制了起來。城內治安比往日更好,黨守素在去往晉王府參加婚禮以前,先到了北門巡視,他爲將士們送來了一批張鼐給出的賞賜後,便命衆人嚴加防守,密切注意北面黃河方向的動靜。
吳汝義跟着問道:“老黨,你是擔心河北前線的守軍,會有人被調回來嗎?”
黨守素直視着吳汝義的眼睛,問道:“在你的心中,監國是什麼樣的人?”
吳汝義頓時被黨守素這個問題問住,他勉強回答道:“監國是好人……但監國的傷情那樣重,萬一監國突然病逝怎麼辦?我們只好早做防備。”
九月已經臨近秋天,北風吹過黃河,拂過開封的城牆,黨守素全身上下都被秋風激起一陣冰寒。
黨守素抱住雙臂,冷冷地說:“我們都變了,我真想念商洛山中的日子呀。我一生中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我們息馬深山的那段日子,那時我們的處境是多麼惡劣,可還都在打勝仗,一次次以弱勝強、以少勝多……我真懷念那時候。”
“老黨,我也想念那時候。那時候老掌盤還在,兄弟們雖然日子過得很苦,可又覺得十分快意!……可是那已經是過去,我們打下了大片的江山,沒有必要再回去過那樣的苦日子了。”
黨守素點了點頭,心中對吳汝義的回答感到分外的失望。但他同樣知道,這或許也是張鼐心中已有,只是沒有向自己說出來的答案。
“老掌盤去得太早了呀……唉!”
噹噹噹——
城門下守軍們甲葉振作,刀劍出鞘,數百名精悍的甲士由平陽公府上的親軍領頭,已經列好了隊伍。
黨守素最後問道:“田公、牛相和雙喜都去了晉王府,袁宗第和劉體純能否控制住其他各個城門?”
“別擔心了,開封城守軍幾乎都是我們的兵馬,事情絕對沒有任何紕漏。牛相控制着河南各地的驛站,如果李來亨真的要調兵回來,早就在好幾天前我們就會發現動靜了。”
黨守素深吸一口氣,秋高氣爽天空正晴朗,一片落葉爲風折斷,緩緩落在了黨守素的手指上。
秋裝素裹。
他看着排列在城牆下的甲士們,耳邊終於聽到了晉王府婚禮的禮炮聲,自己對自己說:
“已經開始了……”
吳汝義刷的一聲將一條白色布條綁在了手臂上,大聲喝道:“爲田公效死!爲義侯效死!”
城牆下的甲士們也都跟着將白色布條捆在臂上,刀光劍影閃爍,殺氣愈加激揚了起來。
黨守素也把那條白色布帶緩緩捆綁在了手臂上,他一邊捆綁着,一邊顫抖了起來——大順真的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嗎?
究竟誰纔是正確的?
“義侯做天子!”
吳汝義一邊抽出佩劍一邊大聲喊了起來,城下的守軍甲士也都將武器高高舉了起來,跟着他附和道:
“義侯做天子!”
黨守素以手覆額,突然看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