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分封在河南的藩王宗室之多,在大明朝中絕對是首屈一指的;河南百姓受藩王宗室之苦,也是全國範圍內最爲深重的。
這其中福王到洛陽之國和大婚的兩樁大事,都曾經耗竭了河南民力。雖然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不少年,可是河南百姓對於福王大婚時,種種敲骨剝髓之事,依舊是記憶猶新。
所以即便沒有牛金星的刻意排斥,李來亨也很不希望李自成他們太隆重地操辦自己的婚事。話又說回來了,雖然李來亨因爲對羅顏清深具好感,所以對這樁婚事完全沒有反感之意,可他的本性是如此涼薄,在婚事是否要舉辦的隆重這一點上,似乎也沒有怎麼考慮過羅顏清的想法。
只是在程朱理學的末世中,哪怕羅顏清是一員擁有自己兵力實力的戰將,哪怕她的武藝韜略不下於秦良玉那等人物。作爲一個女子,羅顏清的意見,還是會更多受到大家的忽略。
楊承祖對李來亨的忿忿不平和滿滿怨念,也是其來有自呀。
李羅聯姻,對李來亨來說是強化了他闖軍第一大諸侯的地位,而且通過自己的婚事捆綁羅家以後,李自成也要更爲重視李來亨的存在感——即便羅汝纔將來真的昏了頭腦,在這種完全沒希望的局面下想學袁時中叛變,依照李自成的性格,還是需要用到李來亨來收回曹營舊部。
歷史上的羅賀事變以後,李自成是啓用羅戴恩安撫了曹營舊部。姓羅的人,當然沒有姓李的人可靠,從這點來講,大婚對李來亨的好處確實多多。
可是對羅顏清來講,李來亨能算是一個良配嗎?
這是一身錦衣紅裝的李來亨,在大婚典禮前想到的一件事情——也是他很難得地對自己三省其身,於闖軍、於羅顏清、於湖廣和中原百姓,還有於天下,我李來亨到底算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種想法很快就在吹鼓手的音樂裡稍縱即逝,大婚典禮是由曾經在陝北老家幹過紅白喜事吹鼓手的劉體純操辦。
在二隻虎的置辦下,這場婚禮就帶有了強烈的陝北農村色彩——或者換個詞來說,濃濃的土味。
李來亨心裡倒覺得還好,據他所說李自成親自點頭批下了七千兩的經費來操辦這場典禮。但是經過劉體純的操辦以後,連帶上在開封城裡擺出來給市民免費吃的流水席,總共也才花了五千五百多兩。
給闖軍的第一大諸侯操辦婚禮,七千兩經費還能節約下來一千五百兩……劉體純,你可真行啊!
劉體純並沒有感受到李來亨盯住自己的眼睛,他滿面紅光,爲自己親手培育出來的這一隊吹鼓手而自豪。
雖然這些音樂聽起來,讓人感覺陝北農村元素已經大大超標,甚至連同爲陝西人出身的羅汝才眼皮子都在跳,心想還不如讓自己那班歌姬侍妾來奏樂。
可劉體純自我感覺場面實在太好看了,面子實在太足了。他心情激動,和李過握手在一處,大力搖擺着李過的手,感嘆道:
“哎呀!這場面!這面子!小老虎今後十年二十年我看是不會忘記了!過哥,咱們不說別的了,這就是兄弟情誼啊!我早說了,我肯定是要給你家小老虎,搞一場轟轟烈烈,讓開封人一百年都忘不掉的大婚!”
開封人或許一百天以後,就會忘掉在少虎帥大婚典禮上吃到的羊肉泡饃流水席。但是李來亨心裡肯定會一直記得,大明朝的文官士人並不純然都是一些廢物,比如現在這個時刻,他就很希望李自成手裡能夠有一支明朝禮部的官員班底。
希望這種土味只是一時的,千萬、千萬、千萬不要變成將來大順朝的傳統特色……
李來亨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一副畫面:在紫禁城的奉天門前,在那些光潔如霜的漢白玉上,一隊臉頰紅撲撲、面帶質樸笑容的陝北邊民,頭戴白色頭巾,手裡揮舞着繫有紅絲帶的鼓槌,熱烈地奏響安塞腰鼓……
刷的一下,李來亨後背就被自己嚇出一身的冷汗來,心中發誓不管明朝的文官有多麼顢頇無能,但是至少禮部官員,自己必須在郝搖旗的夾棍下面保住那麼幾個。
大婚很快就到了關鍵的時刻,李來亨終於重新見到了羅顏清。因爲在他回到開封以前,這樁婚事就已經被李自成和羅汝才敲定大半,所以羅顏清就按照這時的習慣,不再拋頭露面於外。
李來亨心裡頗爲遺憾自己沒能在大婚前,和羅顏清多交流一段時間的感情。他雖然越來越成爲一隻性情涼薄的政治動物,可到底還存有幾分矯情在。
不過在典禮上重新見到羅顏清的時候,李來亨還是放下了這些無謂的想法。
羅顏清還是一如既往的模樣,即便在厚重的真紅對襟大袖衫和鳳冠霞帔蓋頭下,還是顯露出高挑、修長至驚人地步的身形。
她挺拔的體態,像是天鵝的脖頸一樣優美。一身大紅吉服下,只有手背露出的肌膚,顯露出羅顏清常在陽光下恣意奔騰而留下的小麥色膚色。
較豐滿的體態,穿上並不修身的對襟大袖衫,很可能把整個身形撐成粗壯的模樣。只是羅顏清的高挑修長,平衡了這一點,使得整體美感,依舊讓李來亨感到一陣炫目。
這樣的體態和風姿,並不符合明末時下人的審美。就連羅汝才都微微搖了搖頭,爲李來亨咬牙娶下自己的親妹妹感到一份欽佩,畢竟他自己發了家以後,熱衷收集的侍妾,也全是些體態消瘦誇張的小腳女子。
李自成、高夫人、李過,還有羅汝才、羅戴恩,雙方的家人差不多盡數在場。李來亨心裡略略遺憾幼辭還在湖廣,不過看到這樣多的家人,看到闖軍衆將歡慶雀躍的神情,他的胸中也微微感到數分的暖意。
經過了數年的拼殺,李來亨突然覺得竹溪餓殍的那一段日子,顯得有些不真實了……
轟的一聲,絢爛的煙花在空中鳴爆,李自成雖然同意了李來亨的要求,沒有大手大腳地操辦這樁婚禮。可是以闖軍現在軍事任務的要緊程度,李闖王願意拿出這樣多的火藥,用於鳴放煙花,也算是他對於李來亨的喜愛和信重了。
由於技術的限制,此時的煙花當然不能同李來亨記憶裡的許多勝景想媲美。但這些簡單的圖樣和色彩,濃厚的硝煙味,在空中點燃釋放的火樹銀花和爛漫星河,這一切都是以李來亨和羅顏清兩人中心展開的,這一切都是爲了李來亨而盛開的。
他慢慢走近了羅顏清,在紅色蓋頭的阻隔下,明明還隔着相當的距離,明明天空中煙花的鳴爆之聲讓空氣都嘈雜了起來,可是李來亨卻好像能夠聽到羅顏清的心跳聲一樣。
微風一過,敲金振玉,掛在帥府閣樓四角的流蘇墜穗和琉璃燈,都發出了彷彿天上宮闕里一樣的縹緲仙樂。
人們豎耳靜聽,微風飄拂之聲、煙花燦爛之聲、琉璃金玉敲響之聲,還有開封城內外闖軍將士的金戈鐵馬之聲,人聲鼎沸,一重高過一重。空氣都像被這層疊的聲音點燃了,燃燒起了焦灼、沸騰和過分鮮豔的氣味。
闖軍在城裡擺下的許多卓流水席,數不清的宴客們都擡起了頭。在那一瞬間,開封城變大了,天空卻變小了,不僅變小,而且變窄、變狹、變得看不見了。人們擡首隻能看見那些燦爛的煙花,再低迴頭來,就看到了無數市民、農夫、士兵都交織在了開封城的街道上。
每一條被闖軍簡單修繕過的開封大街,到處只看見人,人堆成山、人匯成海、人砌成牆,人流好像已經湮塞了的、流得極慢極慢的河。每一個人都成爲這個碩大無比的萬花筒裡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的波動,綜合起來,就構成一個千紫萬紅、千變萬化、千態萬狀的浮動的旋轉世界。
這是闖軍鮮花裹錦、烈火烹油的一個偉大時刻。
最後,按照禮俗,李來亨本應該是不能在婚禮結束前,和羅顏清說任何一句話的。可他突發奇想,在靠近自己新婚妻子的短短瞬間,很小聲地說道:
“很久不見,你好呀,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