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簡臣對西明御營大兵暗中的調動完全沒有察覺,他和好友禮部侍郎江鼎宏還在裝模作用地爲青羊宮中的川東士人們做嚮導。
唯一一件讓鄒簡臣感到意外的事情是:他的另一位密謀私交友人,兵部侍郎龔完敬居然也在青羊宮宮中。
鄒簡臣詫異道:“龔兄到青羊宮有何公務?”
江鼎宏也覺得奇怪,龔完敬皺起眉頭說:“此是東王令我來此辦理案牘,卻不知東王在何處?”
江鼎宏回答說:“四位王子都在樓閣上,龔兄能得東王重託……呵,新朝仕途不錯。”
龔完敬自嘲笑道:“哪裡話,盜賊滿朝的地方,若不是爲了江南大舉,我還不屑留在成都呢。”
鄒簡臣嘿嘿笑道:“先慎言吧,熬過最後這幾天,待王督師入蜀,這些流賊的好日子就將到頭。”
三人對視會心一笑,似乎推翻西營統治的計劃就在這不言之中順利推行了。龔完敬接着準備到樓閣上去見孫可望,可是青羊宮中最高的閣樓門前,卻已經被一隊鐵衣的衛士封鎖。
龔完敬奇道:“你們爲何攔我?是東王召我入見。”
西王艾能奇穿着兩層甲冑,手握大弓從鐵衣士兵中穿行而出,他看到龔完敬自己送上門來。二話不說就將箭矢搭上,絃聲一落,青羊宮中的上千士人和江鼎宏、鄒簡臣等士紳,無不驚懼地大叫了起來。
艾能奇獰笑道:“天王厚恩待爾等,爾等是如何回報天王的?人證物證俱在,翼王王光恩已經將爾等密謀勾連王應熊入蜀的詭計,全部抖落出來,束手就死吧!動手!”
青羊宮內外的幾千名大西軍戰士全副披掛,手持鋼刀,夾道三層,站立如堵,洶涌而進。
這些手無寸鐵的士人根本不是對手,在一片慘叫聲裡鮮血橫流,滿溢青羊宮中。書生們丟棄滿地的毛筆、書冊和硯臺,堆積如小山,龔完敬先被艾能奇一箭射死,接着如狼似虎的西營御營親兵就衝上前去又把江鼎宏和鄒簡臣二人亂刀砍死。
正在青羊宮偏殿喝茶休息的曾英和楊展,聽到殿外的喊殺聲和慘叫聲,都面露震驚之色。
他們本來就有參與或者聽聞聯結江南的反西密謀,所以心中有愧,一聽到這些殺戮慘叫之聲,馬上就想到了自己也是被孫可望騙入了殺陣之中。
楊展並未直接參與密謀,但曾英可是逆案核心中人。
曾英看着楊展大聲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楊侯,我們一同殺回川東,迎接大明王師入蜀,中興尚有可望。”
楊展面如死灰,此前鄒簡臣等人早就派過使者想要策反他了。但楊展認爲張獻忠畢竟擁立了桂王稱帝,桂王朱由榔從正統性上來說相比較江南的弘光帝,相差也並不遠。
而且西營兵力強大,遠勝於江南。楊展才猶豫不決,最後將鄒簡臣等人的密謀書信送退回去。
此時曾英又勸說一起聯手殺出成都,楊展既不想拋棄好友曾英,又不想背叛他認爲至少可以安定四川局勢的西營和桂王朱由榔,心中煎熬,痛苦不堪。
此時竇名望已經帶着御營親兵殺入偏殿上,曾英的左右副將於大海、李佔春帶着幾十名親兵在偏殿臺階上拼死抵抗。血流漂櫓,箭矢已經及於殿中,最後孫可望等候不下,直接命人調來大炮開火,一炮將守在殿門前的於大海、李佔春二將轟斃。
楊展無可奈何地說:“張獻忠有勇有爲,智謀深遠,你們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張獻忠和四王子,智識宏深,決斷過人,又智足多謀,其才足以治國。江南弘光帝與我朝太平天國帝,皆明朝近支宗室,倫序相差不遠,何苦爲此事勾引黔兵入蜀,重新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呢?”
曾英被楊展的話所震驚,他手指楊展痛罵道:
“張獻忠欺凌天子,所謂尊奉桂王不過虛詞而已,我迎黔兵入蜀纔是還蜀中一片乾坤正氣!”
此時殿門終於被竇名望帶兵攻破,孫可望也披甲進入殿中。
東王聽到這兩人的爭論以後,孫可望忍不住大笑數聲說:
“曾公子你說的對,我們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可是江南羣臣難道不是如此?我聽說江南明帝是被三鎮挾持所立,這樣說來倒還不如我們西營呢。
至少我們西營只一鎮而已,江南三鎮皆有擁立定策之功,形同割據,將來釁自內生,自相攻伐,難道是曾公子預見不到的事情嗎?
此李傕郭汜之徒,何能與我西營相提並論。”
曾英踉蹌退後兩步,罵道:“賊寇妄言,我就等着王督師打回四川,楊展你助紂爲虐,到時候將要追悔莫及了。”
孫可望冷冷揮手說:“竇名望,殺了他。什麼王應熊,你們大概不知道這位王督師募集的幾千黔兵,纔到四川地界外圍,聽說我朝大軍要前來進剿以後,就自行潰散了吧?”
曾英聞得此言,驚駭的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自己所指望這麼久的江南大兵,竟然是如此不堪一擊。
曾英忍不住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不……這不可能!王督師與何督師是要合兵會剿長江上游的!”
孫可望冷笑說:“何督師?你是說何騰蛟嗎?我聽藺養成說,他募集了什麼忠開營、忠武營數營兵力合計四萬人,準備興師北犯嶽州。但是已經被大順軍的劉希堯帶着舟師八千人一舉阻擋在洞庭湖以南,屢戰屢敗,是節節不順。”
竇名望不再等待,他全幅武裝地衝了上來。曾英雖然也是武勇過人之輩,但他此時身上沒有穿戴鐵甲,除了一把禮儀裝飾性的佩劍以外,也沒有攜帶其他武器,根本不是竇名望的對手,最終被竇名望一斧砍斷脖頸而死。
楊展在一旁流下熱淚,他看着孫可望問:
“東王將殺我否?”
孫可望面色如水:“孤已經派兵去保護曾府家眷了,絕不濫殺一人。楊將軍請放心,如今北面東虜、闖寇未滅,孤與爾等尚要勠力同心,共扶明後。今日青羊宮一案之後,相信四川將更加安穩,不會再生殺戮之事。”
楊展難言道:“世人必目我賣友謀利……”
孫可望甩手說:“曾府家眷還要託楊將軍照顧了,將軍總不會爲了世人的一些無謂之詞,就自尋短見,置曾公子的遺孤於不顧吧?”
孫可望這番話終於說服了楊展,使得他放下佩劍,也放棄了跟着曾英自殺尋死的短見。
但是孫可望只是對於曾英和楊展這兩位手握重兵的諸侯,才刻意做出這樣的仁慈寬容姿態。在青羊宮偏殿的外面,孫可望對於那些手上沒有兵權的地方士紳,就是毫不留情地濫加誅戮了。
青羊宮中已經屍橫遍野,少數士人拼命逃出宮外以後,又被王尚禮率領門軍殺戮殆盡。
李定國掩住鼻子,還是難以忍受這刺鼻的血腥味。他不能不產生悲天憫人之感,劉文秀也搖頭說:
“如此殺戮,天下人又將複視我等爲賊了。”
孫可望卻冷酷地說:
“無非殺了千餘名士紳子弟而已,咱們當年在陝北受旱災的時候,尋常時日一天裡餓死上千人也是常見的事情。
後來洪承疇說要招安,說要招撫,還說要發什麼免死牌,卻突然出兵把已經投降的義軍全都殺光。那幾回明朝所殺降兵,可比今日孤所殺的人多得多!你二人才過幾天好日子,就忘記這些前塵舊事了嗎?”
李定國、劉文秀都無言以對,竇名望最後帶着一些御營兵清理屍體。那些士紳子弟的屍體全部都被直接拋入錦江和青白江中,一瞬間河水爲之赤色,屍積斷流,讓人慘不可睹。
大順派來成都的使者藺養成一直跟隨孫可望,從頭到尾觀摩了這場孫可望肅清四川內部反對勢力的“青羊宮之變”。
他知道此役以後,西明就將徹底完成內部整合。在之前的談判中,張獻忠已經答應了接收大順軍駐守的漢中、隴西兩地,並將從西、南二面出兵,牽制吳三桂的義藩藩兵。
藺養成此行不辱使命,他默默記下了西明政權內部孫可望的雄才大略與跋扈專制,也記下了李定國、劉文秀二人對孫可望的不滿。
藺養成自己識字不多,但他這趟來成都,身邊還帶着一些參軍院的參謀人員。藺養成隨行的書記參謀官劉子壯是湖廣黃州人,他和很受顧君恩重用的表弟曹本榮一樣,都是湖廣問津書院的生員,很早就參加了楚闖大軍。
劉子壯文筆極好,算得上是楚中名士。原本歷史上的劉子壯,會在順治六年考中清朝的一甲一名進士,狀元及第,聞名天下。
但如今他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條道路,棄筆從戎,跟隨藺養成已經立下了不少軍功。
劉子壯在隨身攜帶的書冊中,草草記下了今日的一筆:
“……時西營假明帝名號令中外,調兵催餉,皆不上聞。生殺與奪,任意恣肆。張獻忠在蜀王府,亦不與聞,權皆在東王可望專之……青羊宮之變,血流漂櫓,蜀士一空,可望益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