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馬大刀尚未酬,皇恩空浴幾春秋。鬥瓢傾盡醉餘夢,踏破尼堪四百州。”
清軍兵馬驟集大同,人數不斷增加。不久就連吳三桂也帶兵趕抵大同,因爲城內的官署衙門早已全被多爾袞佔據,所以吳三桂只好先暫住在大同的華嚴寺。
大同華嚴寺始建於遼代,保大二年毀於兵火,金代天眷三年在舊址重建,以後歷代予以修補。寺內本就有許多文人墨客留下的題詩,吳三桂擡起頭來,就看到大清國陝西三邊總督孟喬芳在寺壁上所題的詩句,誇讚說:
“制臺的詩中意旨長遠,既有邊關詩的雄渾之氣,又不乏個人情思,真是一首好詩。”
孟喬芳自得笑道:“得蒙義王的誇讚,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吳三桂聽到孟喬芳以“義王”稱呼,心裡雖然感到一陣火熱,但口頭上還是反駁說:
“哎呀!本藩德薄不能受功,此時正當力圖中興事業,實在不能受此貴國所贈王爵。若數月以後,本藩能夠跟隨輔政王徹底掃平流賊,清靖宇內,到時候再受此真王之禮,也無不可。”
清軍入關以後,隨着孫傳庭、高傑和李成棟等秦軍將帥在懷來之變中覆滅,吳三桂通過兼併秦軍兵馬,實力已經獲得了長足進步。
在這以後明清聯軍與大順軍的幾次戰役中,吳三桂都奉行着保存自己、吞併友軍的基本原則。獲鹿大戰時劉澤清和高第臨陣脫逃,更是給了吳三桂進一步吞併明軍兵力的口實。
所以他纔在獲鹿大戰以後不顧辛勞,一把放走了李來亨,全力以赴急速北上,追斬了自己多年來的同僚老友高第,終於達成徹底兼併秦軍和關寧軍的終極目標,成爲了現在明朝名義之下的,唯一一位實力派軍閥。
如此實力,又有着在獲鹿大戰賣力作戰,戰後追斬山海關總兵高第的功勞,大清方面當然要給予吳三桂高度的重視與額外的隆禮。
在多爾袞的建議下,清廷最後決定以昭和皇帝福臨的名義特旨封吳三桂爲大清義王。爲了體現賞不逾時,清廷派內翰林弘文院學士寧完我爲使者,齎冊、印,專程前往保定行冊封禮。
吳三桂在保定接受了清廷使者的冊封以後,才轉而說因爲明朝尚未真正中興,闖賊還未徹底掃清,他決心要等到徹底平定天下烽火以後,方能正式使用義王名號。
當然這一番說辭並不妨礙吳三桂隨後就使用上了王爵的車駕儀仗,他在當時還在北京參與諸王貝勒會議的多爾袞邀請下,在寧完我等伴送下到達北京。
當時同爲輔政王的豪格對於多爾袞如此隆禮吳三桂很不在乎,當吳三桂抵京之時,甚至沒有參與迎接的活動。這就讓吳三桂不得不向多爾袞一派靠攏,豪格的自大自負給了多爾袞一個絕佳的機會來收攏人心。
當吳三桂到達京師的當天,叔父輔政睿親王多爾袞以下,包括豫王多鐸、英王阿濟格、鑲紅旗旗主碩託等人,帶領在京的清朝公、侯、伯、梅勒章京、侍郎和明朝的勳貴臣僚等大批高官顯爵出城迎接,場面異常隆重。
當時方以仁的桐城老家親戚方文,就正在北京,親眼目睹這一場面。頗具文名的方文於是賦詩寄慨雲:
“遼海降王款虜庭,路人爭擁看其形。紫貂白馬壯士者,曾戰山海是將星。”
這首詩在北京忠於明朝的士人圈子內部,小爲流傳。只是到了這種時候,滿洲人甚至已經擁立了崇禎太子朱慈烺做同治皇帝,到底什麼纔是“忠於明朝”,或許也成爲了一個新的引人深思的問題。
吳三桂其實在“援剿”闖賊的戰場上,沒有立下過什麼功勞。他今天能夠坐擁明朝最精華的數萬軍馬,成爲明朝名義上實力最爲強勁的一支軍閥勢力,完全是依靠陰謀詭計和卑鄙的偷襲,一次接着一次地對友軍、對同僚背後捅刀子。
他在懷來宴會上謀殺了孫傳庭、高傑和李成棟,在白溝河的戰場上出賣了李輔明,又在獲鹿大戰以後追斬了自己的老朋友高第。
吳三桂在背後對友軍捅出的每一刀,流下的鮮血,都爲他的義王王爵增添了更爲摧殘和奪目的光輝。
北京一會以後,吳三桂又迅速看清楚了大清政權內部權力鬥爭的格局風向,明智地選擇了抱緊多爾袞的大腿,不久便帶兵跟隨多爾袞前往大同,準備徹底“剿洗”盤踞在西北、中原和湖廣的闖賊餘孽。
“肥馬大刀尚未酬,皇恩空浴幾春秋。鬥瓢傾盡醉餘夢,踏破尼堪四百州。”
多爾袞重新唸了一遍孟喬芳寫下的詩句,正當孟喬芳準備迎接主子的恩獎時,卻不料多爾袞驟然冷着臉道:
“你雖然入了旗,做了鑲紅旗的梅勒額真,但並非滿洲人,不宜用尼堪之語。此詩用字甚爲不雅,可命人將壁上的尼堪二字鑿去。”
孟喬芳心中一涼,趕緊解釋說:“是奴才愚鈍慌張,未仔細慮及這等細節。奴才馬上就命人鑿去題壁詩文。”
多爾袞又說:“不必,只鑿去尼堪二字即可。這樣,你將詩文鑿改爲‘鬥瓢傾盡醉餘夢,踏破漢兒四百州’吧,尼堪爲滿洲人所用稱呼,你雖爲旗人,亦不得妄自使用。”
多爾袞的這盆冷水澆得孟喬芳額頭上徑直滴下冷汗,就連一旁的吳三桂都被多爾袞這種自視甚高又冷峻嚴酷的行事作風所震撼。
吳三桂勉強笑道:“此是小事,闖賊尚盤踞關陝,輔政王預計何日出兵擊滅此股餘孽?”
多爾袞哼了一聲,將雙手背在身後,慢慢走出華嚴寺的大雄寶殿,一邊走一邊說:
“西北遠在天末,聲教未通,居然敢於抗拒王師。滿洲大兵精強,威聲赫濯,闖孽連戰連敗又無隙可乘,內變自生,人心解體,大約是不久了。”
孟喬芳也趕緊說道:“奴才觀曹賊羅汝才、闖孽袁宗第等大逆不道,荼毒生靈。現在看來恐怕是天殄窮兇,要使其自戕潰敗。”
吳三桂不知道多爾袞爲何這樣有把握,但他聽着多爾袞和孟喬芳兩人的對話,又隱隱約約猜到多爾袞這一句“內變自生,人心解體”的猜測,恐怕不僅僅是一種沒有真憑實據的純粹猜度而已。
“本藩尚無恢復寸土之功,一切但憑輔政王決策。白溝河一役,本藩兵馬已爲闖孽殺傷甚衆,獲鹿大戰,即便滿洲精兵尚且折損許多,況且本藩兵馬不比滿洲兵精悍強勁,又爲闖孽擊殺萬餘。兵力有限,現今如何渡河,還要看輔政王決心怎樣作戰。”
吳三桂不愧是明朝這些邊軍將領裡面,唯一一個能夠保存實力到今天,地位不降反升,實力不弱反增的人物。
他果然將兵馬當成自己的私產,將兵馬當成自己立身的根本,甚至在多爾袞的面前,還不忘了保存實力。
多爾袞則冷漠地回答:“孤自有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