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生怕闖軍這支伏兵逃跑,他看李國英那支兵馬,時間一久,肯定能靠兵力優勢解決郝搖旗。便派左夢庚另外率領數千兵馬,往東面迂迴,左良玉認爲這種伏兵如果要跑,自然不會向西面的襄陽跑,而是肯定會往東面逃。
北面是大山,闖軍要是往北面翻山跑,那一旦遭到追擊,軍隊建制立即就會潰散。
想來李來亨也不是那種愚蠢之人。
所以左良玉斷定闖軍只會往東走,只要截住東面的出路,他就可以聚殲這支賊兵。
“今天方使闖逆,知我的手段。”
左大將軍陰陰一笑,又命副總兵吳學禮,率部直接繞開郝搖旗,直接進攻鷹子山。
吳學禮和滿清間諜董源是老朋友,董源心下憂慮,勸說左良玉道:
“大將軍,闖逆不在鷹子山據險而守,反而背山列陣。我恐怕闖逆還有什麼伏兵呀!”
“哼。”左良玉並不動搖,他冷冷道,“闖逆兵力有限,伏兵又能怎麼樣?我們的時間太緊了,即便多死一些人,也必須趕緊聚殲這股殘敵,好回去打下隨州。”
這也不是左良玉急於求成,而實在是左軍糧食匱乏嚴重。左大將軍如此急於求戰,也是被逼無奈,即便明知道闖逆有所埋伏,也只能用兄弟們的人頭鋪出一條路。
這位過去曾以“俊美”之名,獲得東林大佬侯恂賞識的將軍,此時神情猙獰,臉龐完全扭曲。這樣可怕的氣魄,董源又豈敢再說些什麼話呢?
董源遠望着北方,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祥感來。
遙遠的北方,烏雲密佈的北方大地,他何時能歸遼東家鄉?早知道當初跟着堂哥佟養性,投靠大清就好了!
副總兵吳學禮看了董源幾眼,見董源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也想說些什麼。可是左良玉的語氣越來越兇,吳學禮再不敢多言,立即便騎馬率部而去。
左良玉賬下還有另一名副將盧鼎,原本亦是河南土寇的一員。在闖軍攻下洛陽的前夕,他投降於左鎮。此時盧鼎見吳學禮一臉不樂地離開,忍不住說了一句:
“大將軍,現在緊要時刻,用兵更要謹慎啊。”
盧鼎怎麼都沒想到,他自己的這句話正踹在了左良玉的鐵板上。精神高度緊張的左平賊,立即大發雷霆,下令家丁將盧鼎拖到陣前,痛打三十軍鞭,以儆效尤。
董源等人勸說不住,盧鼎也不敢頂嘴,心中只怨自己幹嘛要爲吳學禮說話。盧鼎挨的這一陣軍鞭,更給左軍諸將的心理上,增添了一層陰雲。
大家憂愁的不是能不能打敗闖軍,而是左良玉的爲人越發跋扈偏激,再不復過去那種,對百姓雖然殘虐,對兄弟卻推心置腹的樣子。
唉……
自從朱仙鎮之敗以後,大將軍就越發如此!
雖然郝搖旗還在李國英的圍攻之下,勉力支撐。但隨着吳學禮、左夢庚率部,從正面和東面兩個方向,迂迴合擊鷹子山大陣。
郝搖旗也知道,自己的任務最多做到這裡了!
“全力突圍!”
“三堵牆——潰圍突出去!”
三堵牆的騎兵們傷亡特別慘重,他們以區區一千兵力,攪動了左鎮五六千人的兵馬。將士們幾乎人人帶傷,衣甲殘破,連長槍、快刀、寶劍都殘破不堪,短火銃也大多打完了火藥和鉛彈,連箭矢都沒有剩下幾羽。
戰鬥到這種地步,實在已經做得夠多了。
一名披着紅色罩衣的三堵牆騎兵,在最末尾處殿後,他身上已中了四五根箭矢。箭頭全部深入骨肉之中,還有好幾處刀傷可見白骨,觸目驚心,怕是已活不久了。
郝搖旗忍痛閉上了眼睛,他正在越來越向一個成熟的將領進步,現在最關鍵的還是把更多人帶回去。
總會有犧牲……
但郝搖旗希望這種犧牲是必要的,而且是能夠給百姓帶來一些益處的。
駐足丘陵之上的李來亨,也在動容。但他身爲主帥,還有更多要負責的東西,李來亨抓住了谷可成的肩膀,懇求道:
“谷哥,我長於戰前的謀劃,短於臨陣的決斷。現在左良玉已上了我們的鉤,陣前的具體指揮,就看你了!”
李來亨現在也很清楚自己的長處和短處,他的長處是思慮越發周全,思路又比其他人開闊得多,常常能相出別人想不到的法子;可是短處也很明顯,就是臨陣決機的能力,遠遠不如這些浸淫沙場十多年的老將。
今天這一仗,是湖廣闖軍和左鎮的大決戰,不容有失。
更何況優勢還在左良玉這邊!
他想的很明白,將闖營的老資格大將谷可成帶在身邊,也是爲了這種場合的使用!
谷可成比李來亨更穩健一些,他不慌不忙地問道:
“節帥,那李世威的銃炮標由誰來指揮?我實在還不熟悉火器。”
谷可成也是實話實說,他雖然做了劉宗敏許多年的副將,可是闖軍長期缺乏火器部隊,谷可成就算打了十多年仗,對火器的掌握,也恐怕沒有李來亨、李世威高。
李來亨沉吟一會兒後,想到自己的一些戰術,還是決定攬下這個責任:“那好,銃手全都由我指揮,但大局用兵以你爲主,你是前敵總指揮……你是本戰的排陣使!”
既然李來亨自己的臨陣指揮能力十分一般,那今後就該每戰都指派前敵總司令,由排陣使來負責起具體的戰役指揮工作。
少虎帥更多還是負責戰略和謀劃方面的工作,那樣更好些。
樣樣都大包大攬,那是權力狂,註定滅亡。
苗裡琛已經帶領礦徒兵,挖掘出了一道規模相當可觀的塹壕——雖然還很淺,但是搭配上一道鹿角、陷坑、柵欄構成的防線,足以成爲左軍的地獄之線。
“來了……”
李來亨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動,闖軍先看到了從陣前撤回的郝搖旗。這一支兵馬爲了拖延時間,付出了慘痛損失,一千名最精銳的三堵牆騎兵,此時只剩下不滿六百人。折損近半不說,剩下的人也是人人帶傷,衣甲、兵刃俱已殘破至極。
所有人的心中都很沉痛,左鎮的實力、左良玉的動作之快,都幾乎要撐破李來亨佈下的局。若真的棋差一招,要如何收場?
恐怕是不能收場了……
“衝吧!”
谷可成知道戰機已到,闖軍的步兵少而騎兵多,絕對不能呆板死守,也絕對不能將勝負完全依賴在苗裡琛那道胸牆上面。
必須主動出擊。
馬寶所部已經下馬步戰,現在衝出去的是艾卓那支騎兵標。艾卓原本是紅隊的老管隊,但因爲在洛陽時表現一般,慢慢退出了秘密工作的戰線,卻在正面戰場上越發活躍起來,如今已成爲湖廣闖軍中數一數二的騎兵將領。
他沒有郝搖旗那般天生神力、勇猛過人,但愛惜士卒,很得部衆之心。
這支騎兵部隊的反衝鋒,相比較郝搖旗的做法更爲巧妙一些。艾卓對兵力的使用十分節制,留有中隊和後隊,保持了一種中等節奏的進攻頻率。他在和吳學禮所部激戰的同時,猶且能將部隊輪換下來,保持體力和馬力。
只是敵衆我寡,終究難以持久——何況左夢庚率領的數千左軍,也已從東側包抄了過來。
李來亨沉住了氣,他的表現也讓李世威沉住了氣。
銃炮標使用的鳥銃,是在隨州經過改制的新型火器,雖然還沒有到自生火銃——也就是燧發槍的技術水平。
但是闖軍的新式鳥銃遠比官軍的鳥銃大上許多,不僅口徑大,槍身也更大。除此以外,最大特點是由於槍身笨重,在火銃的下面還需要搭配一個支架,一起使用。
除了較大的重型鳥銃以外,還有更多人使用的是射程較短,但做工精良射速更快的輕型鳥銃。
火銃手們一支手持支架肩託槍柄,另一支手拿着燃燒的火繩,待在胸牆後面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左軍士兵。
左夢庚已經衝到了陣前,幾乎能看清對面闖軍的模樣。他對那些守在幾尺高矮牆後,手上拿着奇怪鳥銃的闖軍,深感疑惑,他們的隊列怎麼那麼淺?
按照父帥左良玉教導的知識,步兵對抗騎兵,不都要結成縱深極深的陣列才行嗎?闖逆居然列成橫隊?而且是那麼薄的一條橫隊?看起來只有三四排的樣子,最多也只有五排人,這樣淺薄的縱橫,怎麼可能抗衡左軍的衝擊?
左夢庚百思不得其解,他猜測闖逆頭目的水平大概就是這麼低吧,畢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得到左良玉的軍事教學。
他轉過身去,向着左鎮將士們高舉起一隻手,輕蔑笑道:
“闖逆不知兵法,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