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南征隊伍的暴行是如此殘酷可怕,磁州和大名只是他們的先聲。等到進入山東以後,面臨山東軍民堅壁清野的有力抵抗,多爾袞這匹兇狡白狐人格中的戾氣因子,就在大順軍有力的抵抗面前,被完全激發了起來。
在多爾袞的直接命令下,清軍士兵才逐漸採用了種種過分暴虐的手段殘破山東州縣。
以至於難民四處逃亡,不僅使得清軍更加不能徵發到民夫,而且使得滿洲人殘暴的名聲,伴隨着難民的逃亡,波及於天下。
有的難民甚至不敢在徐州城留步,進一步繼續南逃。他們之中也有一部分是擁有功名和社會地位的鄉紳,這些人靠着谷可成等部騎兵的逆襲,僥倖逃離清軍騎兵的追殺後,竟然異想天開,逃入了南明軍隊的控制區裡。
從徐州向南,除了亳州一帶以外,東南方向基本上都屬於南明北伐軍控制的地域。
在江南財富的支持下,南明的北伐軍起碼在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光鮮亮麗的。將軍們都油頭滿面,士兵們看起來也是甲仗鮮明,戰艦數量更是多到數不勝數的地步。
大運河的河道里,已經滿滿地被南明水師的舟船所填塞。
滿目雲帆,連片直達天際。巨大的戰艦比起大順軍的水師,似乎還要顯得更爲威武。
可是船上載運的卻並不全然都是士兵和武器,許多士兵早就聽說了大順軍控制區內局勢穩定、商貿繁榮的情況,所以都紛紛從江南夾帶緊俏的貨物,準備等北伐軍到徐州附近後,就和大順控制區內的軍民百姓做買賣,好多賺一筆錢來花。
馬士英是約束不住這各種派系的軍隊的,他即便有着許許多多中興明朝的志向和方略,面對這些驕兵悍將,也只能是束手無策。
現在的馬士英,揹負上了歷史上史可法的責任和地位,也受盡了史可法受盡的壓力和屈辱,並且同樣對此毫無辦法。
只能坐視着石頭從山頂上猛然跌落,局勢走向徹底無法收拾的地步。
驕兵悍將們的北伐進程極其緩慢,除了黃得功和鄭鴻逵兩部稍稍有些節操以外,其他各支軍隊,基本上都在以北伐的名義,到處洗劫地方。
高謙這個高明的騎牆投機派的手腕最厲害,所有軍隊中,就數他的人馬夾帶貨物最多,以至於運輸糧食的漕運船隻,多半被高鎮強佔來運載江南種種貨物,還惹起了劉良佐的不滿來。
徐州的鄉紳們逃入南明控制區後,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們沒能見到晴朗的天空,沒能見到那中興大明的王師,所見的只有比起曾經的左良玉,都要兇殘和野蠻的軍閥部隊。
顢頇無能,貪污腐敗,擾民劫掠,燒殺搶奪,種種行徑,除了行動力比不上清軍以外,在多數山東搢紳的眼中看來,似乎只是老虎和野狼的區別而已。
華夏是寧波的一名諸生,也作爲兵部官員跟隨北伐大軍到了徐州南面。他和幾名剛從徐州城下逃亡過來的搢紳是老相識,雙方接觸之下,各自交流了大順和南明轄區內的治政情況以後,都大爲震驚。
一方震驚的是流賊闖孽怎麼可能會如此賢明,一方震驚的是南明王師怎麼會腐朽無能到如此地步。
南明大軍的船隊已經從宿遷出發,距離徐州已經相當近了。大運河和黃河那些剛剛解凍消融的河水,碰撞在巨大的舟艦上,發出的波浪聲,好像都在給華夏這樣的忠明士人發出無言的嘲笑和譏諷。
“我大明,竟然走到了和韃子聯手,鎮壓百姓的地步?”
那些大船上閒散懶惰的士兵,還在傳言着大順軍的不堪一擊和滿清八旗的英勇無敵。好像只要南明水師一到徐州,不需要經過任何戰鬥,就可以順利從清軍手上接管整個山東一樣輕鬆。
華夏沒有心情再去聽這些幾天前還讓他感到是人心振奮的樂觀言論,聽過逃難搢紳們描述的夾河戰事後,他備受震動,突然間就感到南明諸將們之間的勾心鬥角,是這樣讓人啼笑皆非。
稍過一段時間後,不少逃難鄉紳面對南明官兵的勒索搶掠,已經產生了後怕之心。面對前有狼後有虎的困境,他們又升起了新的心思,又想逃回去大順軍的控制區裡。
畢竟不管大順軍在北清和南明的夾擊下,看起來形勢是多麼危險。可是大順軍的控制區裡,最不濟也在推行着穩定、公平、合理,而且還算是比較清明的政治秩序。
除非是窮兇極惡,本地老百姓有着太多血債的土豪劣紳,一般的搢紳,無非是給谷經略他們多助點餉銀罷了,也不會有太大損失。
就算是營田制改革,據說現在很多田主也能獲得三成左右的田息收入。在公私合營的工商政策下,把這些田息債轉股後,聽說已經這麼幹過的人,收入都很不低。
逃難鄉紳們在南明轄區內還沒有待滿一天,就打定了逃回順軍控制區內的主意。這也誘使華夏這樣的忠明士人產生了別樣的想法,跟着這羣逃難搢紳,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出於種種原因,還有估計數十百人的忠明士人,因爲不滿於南明朝廷的腐敗現狀和聯虜平寇的反動政策,居然也跟着難民們奔去了順軍的控制區。
沿途處處是難民的隊伍,接近徐州以後,偶然也能看到一些順軍騎兵的身影。
華夏聽了自己老相識的山東士紳的話,主動亮出了盔甲,說他曾在南明軍中贊畫軍務,就被小隊的順軍騎兵直接帶去了徐州城方向。
現在戰事正緊張,按照李來亨和谷可成的命令,對於南明軍隊,大順軍沒有必要分出大量兵力進行特別的監視和針對。
不過倒可以利用大順軍一般士卒的優渥待遇,吸引南明軍隊的士卒投奔大順軍,密佈徐州守軍的兵力不足。
畢竟除了不能肆意劫掠殺戮以外,在生活和餉糧待遇上,大順軍實在遠遠高於明軍現在的情況。
對於明軍的寬大政策,大順軍早就在河南和湖北實行過很長時間了。只要手中不拿武器,大順軍對於任何明軍將士,都寬大處理,所有人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回鄉務農,也可以立即加入晉王的旗幟下。
越是接近徐州城,華夏的心中越是感到暗暗的吃驚。
他在江北時,已經見識過了部分流民的模樣——那些流民都是因爲江北軍閥的肆虐,而被迫漂泊流離。
在華夏的印象裡,流民就是蝗蟲,就是一羣只知道破壞不懂得建設的盜賊。
可是越走近徐州城,哪怕現在正是大順軍全面動員與東虜決戰的關鍵時刻。在徐州城的南方,華夏還能看到許多井井有條的商隊和小的集市丘墟。
大運河沿途的集市丘墟,華夏幾年前,在大明朝還算太平光景的時候也途徑過。他印象裡這些地方平常一向人山人海,喧鬧沸騰,這時竟然靜悄悄的,鴉雀無聲,變成一個古老的廢墟。其實,並不是沒有人,仍然有很多人,而且人山人海,全是他印象裡“蝗蟲”般的流民。
這些流民很有秩序地排着隊伍,接受着很少幾名大順軍士兵的安排,被組織了起來。沒有一個人吵鬧和大聲講話,也沒有一個人插隊,景象靜謐,讓華夏覺得好像太平盛世時也不會有如此安詳的光景。
在道路上,華夏偶爾遇到一些勘察軍情和巡視後方的順軍夜不收。這些全副武裝的騎兵戰士們,嚴格執行着晉王李來亨的軍令,常常高聲發問道:
“你們是哪個師哪支部隊的?在這裡做什麼?”
華夏都和身邊逃回徐州的搢紳們,一樣說:“我們從江北淮上逃來,是躲避明軍的兵鋒。”
那些淳樸的戰士們就一言不發,從沒有一個人刁難。路上偶爾遇到一些流民成羣結隊地向南逃竄,這些流民還經常性地叱喝順軍騎兵:“讓路!讓路!”
他們每次也都踉踉蹌蹌地讓路,見慣了明季以來師無紀律的明朝官軍是如何窮兇極惡,突然見到這樣的一支軍隊。
華夏突然間就對自己長年累月來形成的世界觀,感到了疑惑:
這是流賊嗎?這是那比蝗蟲和洪水更可怕的流賊嗎?
這豈不是古書上所說的:“婦孺與王者之師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