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醒的。
他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裡,他看見了去世多年的哥哥,對方似乎變老了。白褂子,黑眼圈,頜下蓄了一圈淡淡的胡茬。但輪廓卻絲毫未變,和自己相似,卻又比自己穩重。
“哥哥,是你,真的是你!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楊開顫抖的伸出五指,想要去觸碰親人的面頰,但結果,卻是撲了個空。
只因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對方臉頰的瞬間,他的哥哥,退了一步。
停在半空的手慢慢僵硬,表情錯愕的楊開彷彿中了石化術一般。
“爲……爲什麼?”良久,他苦澀的問道。
對方依舊直挺挺的站在那裡,表情絲毫不爲所動。只是眉頭比之先前蹙起了半分,那眼神彷彿包含着深深地忌憚。
看到這一幕,楊開感覺到雙眼一黑,大腦也如重錘擊打般的一陣眩暈,但他還是強迫性的搖了搖頭,驚慌失措的比劃着雙手,試圖去解釋着什麼。
“不,……你聽我說……”
“說……說……”楊開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種想要去說卻無語凝噎的感覺。無論他怎樣去努力,甚至用雙手掐住喉嚨,臉紅脖子粗,卻終究是一個想說的字都沒能從口中蹦出來。
直到最後,才轉化爲一縷比哭還難看的笑,釋放在了嘴角。
因爲,他不配,真真正正的不配。
灰色的夢境空間裡,哥哥就這麼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彷彿就像是看着一個路人,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而在楊開的背後,似乎更有好幾個來回閃動的黑影,指着他的脊樑骨,竊竊私語。
眼淚,順着楊開的腮邊留下。誰也沒想到,一個不打麻醉,取子彈時都沒吭出一聲的鐵血軍人,竟在如此不合時宜的地方,嚎啕大哭起來。
哭的瀟灑,動情,沒有一星半點的虛僞。
片刻,歇斯底里的他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男兒膝下有黃金,黃金是很寶貴的,但不可否認,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要比黃金寶貴得多。
“對……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楊開雙手抱頭,喃喃自語。他不敢擡頭,更不敢正視哥哥的眼神,因爲他害怕,真的很害怕。
灰白色的記憶慢慢扭曲成型,變成一隻只虛無的大手,撕扯着他的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而此時此刻的楊開,唯一能做的,唯有蜷縮起身體,低垂着頭,默默抽泣着,那神情,就仿若是一個被丟棄的孩童,無助的面對着來自於心靈和肉體的雙重打擊。
自從那次任務失敗後,這個夢,整整糾纏了楊開一年。每次想起,都會令他痛不欲生。
那次任務,楊開保住了機密,但代價卻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哥哥。
整件事的始末,還要從兩兄弟最開始的羈絆說起。
楊開的哥哥叫楊卓,比他大四歲。雖說兩人都是同一個父母,但性格卻是截然相反,一個水,一個火。
楊卓脾氣溫和,但凡說話做事都是慢條斯理,一步一步的來。而楊開則脾氣暴躁,大大咧咧,風風火火,更兼性子倔強。也正因爲這種好勇鬥狠的秉性,從小到大,給他惹下了不少禍事。
五歲的時候,學堂中的楊開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孩子王”,身後跟着一羣混事小跟班。一天傍晚,他信手搶了某個同學的玩具,見對方哭鬧,便一不做二不休,摁在地上海扁了一頓。當時只覺得在夥伴面前長了臉,可待到第二天走出家門,楊開的心就虛了,因爲他家門口儼然成了菜市場,人頭攢動,男男女女的聚了頭十號人,更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兒提着短棍,來回溜達,時不時的往圍牆根瞟上一眼,生怕錯漏了什麼人。昨兒被他暴揍的小胖丁亦在其列,一見到楊開,那胖子眼珠子都綠了,直拉着身邊的貴婦人喊道:“娘,就是他,小三小四,給我上,打,狠狠的打!”
聽到這句話,楊開算是什麼都明白了,也活該他倒黴,原來這胖丁家老爹竟然還是個政府要員,平日裡小寶貝長,小寶貝短的,把這獨苗子當親爹一樣供着,生怕磕着碰着,就差立個長生牌坊了。昨晚上瞧見自己兒子被揍成了熊貓,那還了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第二天就帶着人來興師問罪了。
要說這楊開也不傻,雖沒看過什麼《孫子兵法》,但什麼時候該打,什麼時候該逃,那是比誰都清楚。若是往常,估計早甩了書包,輕裝逃離事發地點了。但現在的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這麼做,因爲對方已經堵在了家門口,就算自己逃掉了,家人肯定得遭殃。於是在小男子漢的思維慫恿下,腦袋發熱的楊開也不管個三七二十一,話也不說的就鋪了上去。
楊開雖然在小夥伴裡是打架能手,但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是成年人的對手呀!更何況是一羣拿着武器的傢伙。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沒過五分鐘,楊開就被揍得滿地打滾,連上衣都被撕成了碎布條。眼見得目的達到了,那貴婦人也不想把事兒鬧大,於是和小胖丁低語了幾句。小胖丁聽後搖了搖頭,又叉了叉腰,衝着楊開笑道:“屬小狗的楊開,這下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想讓我放了你,左右一句話的事兒。不過在此之前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從今以後管我叫老大。還有,現在就從我的褲襠下鑽過去,學狗叫!哈哈哈哈!”
他這一說,倒是帶動了周邊人的氣焰,幾個好事之徒紛紛起鬨開來,就連那個貴婦人也忍俊不禁的捂住了嘴。
外面鬧得很兇,楊家人也早就聽見了動靜,此刻,正一字兒排在門檻裡。楊父黑着臉,一言不發。楊卓則面有憂色,兩條眉毛隨着楊開的叫聲,上下聳動。反應最激烈的是楊開的母親,哭喊着要去救,卻被楊父一把拉住胳膊。
“老頭子,你瘋了嗎?阿開是我們的兒子呀!”
面對着妻子的斥責,楊父慢慢閉上了眼睛。
“別去,他們家大業大,我們……惹不起!”一句言簡意賅的話,卻仿若一塊巨石丟進了深潭,濺起來大片的水花。楊母的哭聲慢慢變小,只是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正備受煎熬的楊開,指甲蓋掐進了肉裡。
楊開的血,撒了一地,胳膊也脫了臼。偏生他是個兩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倔脾氣。從捱打到現在,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就好像被揍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
這種表情,在小胖丁看來,無疑是一種挑釁,這種挑釁,讓他感覺到很是不爽。
於是他喊停了那幾個下手的人,然後屁顛顛的走到了楊開的身邊:“楊開,想想吧!只要你從我褲襠下鑽過去,學狗叫,我就什麼也不追究了,而且立刻把你送到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治療。”
“怎麼樣?”小胖丁的話,充滿着誘惑。
楊開沒回答,只是緩緩地擡起頭來,用一雙野獸纔有的血紅眼睛瞪着他,嚇得小胖丁不得不連退好幾步,這才緩過氣兒。
“呼!”楊開喘了口氣,伸出手,對小胖丁勾了勾:“你過來!”
“好,好!”聽到這句話,剛纔還處於恐懼中的小胖丁立馬來了精神,在他看來,這正是楊開妥協的徵兆,於是將小腦袋昂的倍高,在楊開面前蹲下身子,等待着完美的受降儀式。
可惜他等來的不是對方的求饒,而是一口混着血的濃痰。
“呸!”一口痰從楊開的嘴裡噴出,正正準準的落在了小胖丁的臉上。
此刻的小胖丁完全傻了,就連腦子也短路了,他真不知道這個野小子的腦子裡究竟裝着什麼,他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一隻手捂着臉,小胖丁的面部表情,變幻不定。
“嘿嘿,想讓我學狗叫,做夢!”楊開冷笑着咬了咬牙。
“打死,給我把這傢伙活活打死!”惱羞成怒的小胖丁徹底瘋狂了。
“這……”幾名手下面面相窺,彼此看出了對方臉上的難色。
畢竟,這個社會還是有法制存在的,他們先前下手雖說又準又狠,但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那麼一杆秤,不會真往死路上整。萬一鬧出了人命官司,這邊說你草菅人命,那邊說你不知輕重,然後一腳踹開。那可就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
“都耳朵聾了嗎?聽見沒!打死了,我回去和我爹說;打不死,你們都得死!”小胖丁吼道。
“好!”領頭的瞥了眼貴婦人,見對方沒有攔阻後,終於點了點頭,然後看着奄奄一息的楊開,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將短棍舉到了半空。
“小兄弟,對不住了。我也只是個討生活的人,照着吩咐做事兒。黃泉路上可別怨我。”
說完這句,領頭的膀子用力,便要痛下殺手。
“住手!”就在這時,一個稚嫩的呼聲刀下留人般的將領頭者手中的短棍,生生喊停在了半空。
領頭人錯愕的回過頭,看了看小胖丁,而對方也同樣看着自己,大惑不解。
滿是鮮血的泥地上,楊開身子一顫,昏昏沉沉的眼瞼,慢慢睜開了一條縫隙。
楊母面現驚喜,而楊父,眉頭則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媽的,誰,誰在那亂喊!”小胖丁氣不打一處出。
“我!”楊卓深吸一口氣,邁出了門檻,兩隻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所有矚視着他的人。
“你……”小胖丁一愣:“你又是誰?”
“我是他哥哥,楊卓。”
“切,我還以爲是哪家公子哥呢,來壞我場子,原來是小混蛋他哥哥,大混蛋,哈哈!”小胖丁捧腹大笑。
而楊卓則靜靜的站在那裡,不慍不怒。
“怎麼,你是來給他報仇的?”片刻,小胖丁斜了他一眼。
“不,不!”楊卓搖了搖頭:“我是替我弟弟道歉的,雖然我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想,肯定是楊開他的不是,再次說聲對不起。但現在,阿開他也已經這樣了,算是得到懲罰了,我想,我們各讓一步,就這麼揭過去,如何?”
“呦呵,還碰到個說理的。”小胖丁頤氣指使的說道:“不過,你這態度我喜歡,三兒,下去吧!這裡用不着你了。我還是那句話,只要楊開從我的褲襠下鑽過去,學狗叫。我保準既往不咎,還送他去醫院!這一條不答應,萬事免談。”
“你這條件,是不是有些,強人所難了?”楊卓臉色微微抽搐了下。
“強人所難,嘿嘿,強人所難。我念書還真沒學過這個詞,就算是強人所難又有怎麼樣?他揍我的時候,有想過強人所難嗎?”小胖丁的臉氣的變了形。
“可……”楊開看了看地下的楊開,又看了看背後的家人,良久,咬緊了牙關,像是下了什麼決定:“我是他哥哥,如果你的這個條件,我代他來完成,你願不願意放過阿開?”
“你?”小胖丁瞪圓了眼。
“對,我!”楊卓斬釘截鐵。
“好!我答應。”說完,小胖丁張開了雙腿,饒有興趣的盯着楊卓。
在萬衆矚目下,楊卓慢慢的跪了下來,然後低下頭,就這樣爬着鑽出了小胖丁的褲襠。
楊父楊母齊齊低下了頭,而楊開更是以頭撞地,發出陣陣歇斯底里的吼叫。
“別忘了,狗叫,狗叫!”小胖丁大笑開來。
楊卓的身子一頓。
“快點,我要聽狗叫,叫完了,我就既往不咎了,我還送他去醫院,哈哈!”小胖丁叫囂道。
“汪汪!汪汪!”楊卓的聲音響起。
“大聲,大聲,聽不見!”
“汪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哈哈哈哈!”直不起腰的笑聲,充滿了整個街道。
小胖丁兌現了他的承諾,楊家也終於得到了解脫,只是剛從醫院痊癒回來的楊開又被父母聯合賞了頓‘竹筍燒肉’。不過自此以後,楊開對這個哥哥有了新的認識,一個愛着他的哥哥,一個頂缸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