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凱申對此行感到有些失望,他其實想請教一些帝王權謀之術,周赫煊說着說着卻勸他搞民主憲政。
見鬼的民主憲政!
這個詞彙出現頻率太高,常凱申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從去年底到現在就沒消停過。周赫煊剛纔那番話,正好戳中常凱申的痛腳,他確實在玩弄權術,利用“剿匪”來轉移民衆要求憲政的注意力。
但說實話,常凱申已經打心底認可了法家的治國思想。特別是法、術、勢的運用,這是一個領導者必須擁有的能力,勢爲根基、法爲紐帶、術爲驅動,三者相輔相成、互相促進,任何一方面有問題,都會影響到其他兩者。
常凱申心裡突然冒出個想法:學儒可爲君子,學法可成帝王!
現在聽周赫煊說,道家的黃老之學更進一步,他好奇地問:“道家不是一直講究清靜無爲,避世修行嗎?”
周赫煊解釋道:“委員長說的是老莊學派。道家主要分爲三派,即老莊學派、楊朱學派和黃老學派。可能我歸納得有些不確切,但大體上是這樣的:老莊學說屬於無政府主義,楊朱學說屬於自由主義,黃老學說則專講執政爲君之道。”
“專講執政爲君之道?你仔細說說。”常凱申有些興趣了。
周赫煊繼續道:“黃老之學裡面的‘黃’是黃帝,‘老’是老子。爲什麼要把黃帝也扯進來?就因爲它講的是帝王之學。黃老之學興起於齊國,齊國創辦了世界上第一所官辦學校,名叫‘稷下學宮’。這所學校的核心學問就是黃老之學,因此黃老派也叫稷下學派。齊國正是因爲奉行黃老之學,才能迅速的壯大國力。”
常凱申下意識地點點頭,讓周赫煊繼續說。
周赫煊道:“黃老之學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道家學說,應該稱之爲雜學。它的核心理念是道家思想,但卻完全融合了法家學說,併兼採儒、墨、兵、農、名、陰陽、縱橫等各家之長。比如很有名的《呂氏春秋》,就是黃老學派的重要著作。而另一本道家黃老派著作《鶡冠子》,甚至被歷代學者認爲是兵書。這樣說吧,自漢唐以來,中國任何一代盛世,都實際運用了黃老之學。”
“黃老之學還融合了儒家學說?”常凱申驚訝道。
周赫煊點頭道:“是的,黃老之學的主張之一是‘刑德並用’,這就兼容了法家和儒家的治國理念。”
常凱申奇怪道:“那豈不是中國曆朝歷代都在使用黃老之學?”
“不錯,”周赫煊笑着說,“所謂的外儒內法,歸根結底就是黃老之學。”
常凱申又問:“那獨尊儒術是怎麼回事?”
周赫煊解釋道:“董仲舒的獨尊儒術,是儒家學說和黃老之學的再一次結合,其中吸納了大量的黃老思想。比如黃老之學的根本是‘無爲而治’,這種‘無爲’並非放任自流,而是在確立統治秩序的前提下清靜無爲。君王的無爲立足於臣子的有爲,即‘君逸臣勞’,有點像英國的君主立憲制。但也只是像而已,因爲決定權仍在君主手裡。董仲舒在獨尊儒術時,把黃老之學最核心的‘無爲而治’,完美融合在他的儒學體系當中,用來闡述治國之道、君臣之道、君王政術。比如選賢任能、量才授官,這就是典型的黃老之學,發展到後世就形成了科舉制度。”
常凱申繼續點頭,乖乖地聽學術講座。
周赫煊繼續道:“再來說說刑德關係,董仲舒對於刑德的解釋,主要延續了孔孟的仁政和德治。但在刑德理論根本上,卻借用了黃老學派的陰陽刑德學說。這一點非常重要,它是兩千多年來中國法律制定和實施的根本準則。”
常凱申總算明白了:“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儒學,其實是黃老學說博採諸子百家之長,而董仲舒又融合了黃老學說的新儒學,跟孔孟那個時代已經有很大不同。”
“確實如此,”周赫煊點頭道,“不過到了程朱理學之後,儒學再一次蛻變,剔除壓制了很多黃老之學的思想。所以到了明清時代,中國人的思想漸漸趨於禁錮,以至於被西方文明所超越。因爲黃老之學很重要的理論就是‘因循天道’,這裡的‘天道’指自然和社會規律,黃老之學不提倡遵守祖宗之法,而是提倡根據社會的變化制定相應規則。”
常凱申就是一個程朱理學的忠實擁護者,聽到這裡他心裡有些彆扭,但還是耐着性子問:“如何用黃老之學來治理現在的中國?”
周赫煊笑道:“什麼清靜無爲、君逸臣勞,這些我就不說了,因爲現在中國的情況並不適合,黃老派的清靜無爲是建立在穩定的統治秩序之下。先來說說依法治國、寬刑簡政、與民休息,依法治國,委員長你能做到嗎?”
常凱申說:“民國的法律是越來越完善的,當然能夠做到。”
“法律是法律,只是制定出來有什麼用?”周赫煊嘲笑道,“就拿去年救災來說,那個夥同英國人貪污救災糧的專員,現在還逍遙法外吧。這也能叫依法治國?”
常凱申臉色不爽道:“貪官污吏我也痛恨,但水至清則無魚,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寬刑簡政、與民休息呢?”周赫煊說,“只要能做到這兩點,十年之內,中國的國力必然突飛猛進。”
常凱申說:“國家內憂外困,如何與民休息?平亂禦敵需要錢糧,擾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你直接說黃老之學如何用‘術’吧,我只有先穩定了局面,才能做到你說的那些。”
周赫煊笑道:“很簡單,黃老之學有兩個重要思想,叫做因天循道、守雌用雄。”
“何解?”常凱申問。
“因天循道即是順勢而爲,大多數百姓最渴望得到什麼,那就給他們什麼,”周赫煊說,“就算給不了他們,也要讓他們看到希望。比如現在德國法西斯爲什麼發展順利?因爲希特勒順應了民意,大部分德國人想要復仇,想要振興經濟,想要復興民族。而委員長你在中國搞法西斯,這是行不通的,跟絕大部分中國人追求的東西不一樣。”
常凱申說:“現在中國最大的民意是民主憲政,我如何給他們?”
周赫煊笑道:“就算給不了,也至少得做出要給的樣子吧。比如制定一個步驟,先允許民主黨派參政,但只有參政權,沒有決策權。我想大部分民主人士還是會高興的,因爲他們看到了希望。”
常凱申點頭說:“這倒是一個辦法。那守雌用雄呢?”
周赫煊說:“守雌用雄就是具體權術了,說白了就是虛實之變。君主當爲虛,沒有存在感,但又無處不在。就好像老天爺一樣,看不見,摸不着,但人人頭頂都有一片天。施政過程當中如果出現問題,那肯定是官員壞事,一定要狠狠懲治官員,最高統治者是永遠正確的。一旦取得突出成就,那就是最高統治者的功勞,立功者給他們應得的好處,統治者則獲享最大的名望。”
常凱申沒有說話,心裡自然是明白的,這一套他玩得很溜,只不過沒想到是黃老之學。
周赫煊說:“守雌用雄還有個解釋,就是制定策略春風化雨,實施策略雷厲風行。通俗來講,就是在儘量不擾民的前提下,加強提高公務人員的執行力。這個非常微妙,需要很高超的政治能力。”
常凱申越聽越滿意,他做老大屬於半路出家,各種能力和手段都是自行領悟的,完全沒有周赫煊講的這樣具有系統性。當即笑道:“周先生,你再詳細講講黃老之學的法、術、勢、利、力的運用。”
周赫煊根據自己的理解一通胡扯,直講到天色漸黑,常凱申依舊津津有味的聆聽着,就差沒有現場做筆記了。
周赫煊自然是夾帶私貨的,比如奉勸常凱申讓民主黨派參政。雖然只是假民主,但至少也有些制約,國黨官員貪贓枉法起來不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