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夏鼐忙着考察各個洞窟的整體情況,馬排長則亦步亦趨跟在張大千身後。這位排長恨不得張大千趕快把壁畫弄壞,他好去周赫煊那裡討賞金,一面牆十根金條,多破壞幾面他這輩子都不愁了。
婉容、吳作人和林風眠三人,每天都站在壁畫前挪不開腿。對於畫家來說,那些剛剛剝開的壁畫太美了,線條和色彩之妙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周赫煊如今算是合格的書畫收藏家,純以鑑賞的角度來講,他也恨不得把這些壁畫搬回家裡去。
後世子孫遊覽莫高窟欣賞壁畫,是很難理解這種心情的,因爲他們看不到原本的色彩。就像兵馬俑一樣,剛出土的兵馬俑色彩鮮豔,宛若真人,但幾十秒的時間就迅速褪色,三天之後色彩全無。
估計大部分中國人,都以爲兵馬俑就是灰撲撲的樣子,完全無法想象它剛出土時的驚豔。
周赫煊站在婉容身後,見她剛剛臨摹完一幅局部圖,笑道:“怎麼,捨不得走了?”
婉容開玩笑說:“我想下半輩子都住在這裡。”
吳作人聽見他們的對話,突然回頭說:“周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講。”周赫煊道。
吳作人不好意思道:“我想留下來研究敦煌壁畫,但沒有足夠的財力支撐。如果周先生能借給我五千現大洋,那我就留在莫高窟時刻監督大千先生,我肯定比那位馬排長更專業。當然,這5000現大洋,我以後一定會慢慢工作償還。”
“沒問題,”周赫煊笑了笑,又轉身問林風眠,“林先生也想留下來嗎?”
林風眠搖頭道:“壁畫再美,終是死物。我最多在此停留兩三個月,就要到重慶和前線去宣傳抗戰,等哪天把日寇趕出中國,我想我還會回到這裡的。”
林風眠是國民政府政治部設計委員,擔任着抗戰宣傳任務,並多次到前線做考察創作。
當然,也不能說吳作人就不愛國。
吳作人三年前曾組織戰地寫生團,到前線收集素材,之後又擔任全國美術界抗敵協會理事,創作了數十幅反應抗戰和人民疾苦的作品。他和林風眠一樣都是愛國畫家,只不過此時的選擇不同而已。
林國達突然舉手道:“老師,我想留下來。”
周赫煊笑問:“你又不懂繪畫,你留下來做什麼?”
林國達說:“我已經把《二十四史》讀了一大半,最感興趣的就是漢唐時代。夏博士說他考察完敦煌壁畫,就會到西北各地做實地研究,我想跟着他一起走訪漢唐邊塞。”
周赫煊微笑鼓勵道:“有學術追求是好事,一應費用我來負責,你跟在夏博士身邊多學點東西。對了,這次我帶來了兩臺照相機,其中一臺就送給你。”
“謝謝老師。”林國達大喜。
周赫煊一路悠閒的走到張大千所在洞窟,只見這位老先生呆立在明代壁畫前。
張大千回頭苦笑:“真想剝開啊。裡面至少還有三層,甚至是四層,外層的明代壁畫跟裡面的晉唐壁畫相比,就好像是螢火蟲之比日月光輝。明誠,你知道這對一個畫家而言有多難受嗎?”
周赫煊指着身後的方向,說道:“那邊有幾十個洞窟被打穿了,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不清楚。”張大千搖頭道。
周赫煊說:“晚清道士王圓祿。”
“略有耳聞。”張大千立即有了印象。
周赫煊問:“你對王道士打通洞窟的行爲如何評價?”
張大千憤然道:“毀壞藝術,那幾十個洞窟靠通道處的壁畫全被他糟蹋了。”
周赫煊笑道:“你對王道士的評價,就跟夏博士對你的評價一樣。”
張大千不服道:“怎麼可能一樣?我是爲了藝術,那王道士全是出於私心。”
“王道士自己可不這麼想,”周赫煊說,“王道士雖然崇信道教,但他看到莫高窟的佛家古物,立即自發的留下來保護。他清理砂石,供奉香火,靠佈道幕化來籌錢保護莫高窟。有時候錢不夠用了,王道士還幫人抄寫道經。打通幾十個洞窟對他而言,意味着耗盡錢財,但他還是那樣做了,只爲方便信徒香客們禮佛。你是爲了藝術,王道士是爲了禮佛,夏博士是爲了考古事業。從主觀上來講,誰錯了呢?似乎都沒錯。你有理由批評王道士,而夏博士也有理由批評你。”
張大千默然,難以反駁。
周赫煊繼續說道:“你爲了臨摹晉唐壁畫而毀壞宋明壁畫,而王道士爲了籌錢,幾百兩銀子都賣掉莫高窟幾十箱古籍和數千經卷。這有什麼區別嗎?”
張大千辯解道:“當然有區別,我……”
周赫煊打斷說:“你剝掉的畫層在洞內,王道士建的太清宮在洞外。後人看到洞內的壁畫和洞外的太清宮,就會聯想到你們所作的一切,你認爲這很光彩嗎?說句不好聽的,如果王道士當年沒有發現洞窟復室,那莫高窟的數千經卷如今還完好保留着。如果你沒有發現壁畫復層,那幾十年後晉唐壁畫也能完好無損。”
“你……罷了,我不再剝畫就是!”張大千氣得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周赫煊確實說得有些過分了,不該把張大千和王道士相比。雖然張大千對敦煌壁畫有所破壞,但他歷史上對敦煌學的研究發展立下了大功,是功是過很難說得清楚。
最大的難處還是國家太落後。
如果清政府繁榮強大,敦煌經卷也不可能遺失海外。當初王道士發現了莫高窟復室,裡面的數千經卷和數十箱古籍,本來是準備運往省府妥善保管的,結果因爲當地官府拿不出六七千兩運費而作罷,導致大量文物被洋人用屈屈一千多兩銀子買走。
如果中華民國繁榮強大,那也輪不到張大千這個畫家耗費幾千兩黃金來研究壁畫,而是由國家組織專業的考古團隊進行發掘。
作爲華夏子民,只能期待一個盛世的來臨。
到那時,不但能保護我們國內的文物,還能慢慢把遺失海外的文物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