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灰和羅大海聽了夏芹說的話,都感到十分奇怪,隱隱覺得這件事情小不了,但實在想不出她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能帶來什麼樣的驚人消息,於是不斷追問究竟。
夏芹看看四周無人,才吞吞吐吐地說:“我表哥……從農村……逃回來了。”司馬灰和羅大海幾乎不敢相信這話是真的,還以爲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原來夏芹的表兄,名叫夏鐵東,一米八六的大個子,鼻粱上總是架着一副眼鏡,但並不顯得文弱,看起來反而有幾分睿智。他喜歡打籃球,文革剛開始時正好在北京讀大學,曾經看過不少西方小說,思想比較激進,有雄辯煽動之才,熱衷於參加各種運動,也是最早那批紅衛兵的骨幹成員之一。
由於夏鐵東心胸寬闊,爲人誠實重信,遇事敢於出頭,加之文武雙全,精力充沛,知識面也很廣。國家大事也好,世界形勢也好,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同時又很重義氣,遍讀馬列毛和各路中外名著,例如普希金的詩,隨便是哪一段,他都能倒背如流。而且在此人有種特立獨行領袖羣倫的氣質,所以身邊總有許多追隨者。
在司馬灰和羅大海十三歲那年,曾跟着回到湖南的夏鐵東參加過大串聯,重走長征路,再上井岡山,那半年多的時間裡,他們開闊了眼界,增長了閱歷,又聽這位老大哥講了許多“革命真理”,當時夏鐵東告訴他們:“只有吃大苦,涉大險,才能成大事。”二人受其影響,深以爲然,從心底裡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後來隨着周總理發出指示,全國範圍內的大串聯運動終於落下帷幕,夏鐵東重新回到北京,而司馬灰和羅大海則混跡於長沙街頭,彼此間失去了一切聯繫。只是風聞夏鐵東由於種種原因,被捲入了很嚴重的政治事件,雖然還沒有最後定性,但他的大好前途算是完了,年前去了陝北的一個貧困地區插隊。
可就在兩天前,夏鐵東突然和另外一男一女兩個知青,偷着跑回了老家,他不敢在街上露面,只好找來夏芹,讓她幫忙去召集以前的朋友,說是要與那些人再見一面,然後他就打算越境離開中國,這輩子都不見得還有機會活着回來了。
夏芹知道夏鐵東和司馬灰、羅大海之間的交情不錯,所以她很擔心以司馬灰等人無法無天的性格,不但不會進行有效的勸阻,反而會跟着夏鐵東一同潛逃到境外,因此猶豫了許久,最終才吐露實情。
司馬灰聽完這件事,就對夏芹說;“小夏你太多心了,你表哥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他絕對不會做投敵叛國的事。你就看他這名起的,夏鐵東,鐵了心捍衛思想,這樣的人能潛逃到境外去投敵?你便是割了我的頭我也不信。”
羅大舌頭也表示認同:“林沖那麼大本事,想到水泊梁山入夥還得納個投命狀,老夏現在只不過是個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又沒掌握國家機密,他就算真有心投敵叛國,可能人家也不帶他玩。”兩人當即決定,要儘快去跟夏鐵東見個面。
次日傍晚,司馬灰帶着當初跟夏鐵東一起串聯全國的幾個同伴,過江來到了市區,在烈士陵園附近一處簡陋的民房當中,他們又見到了已分別數年之久的夏鐵東。
夏鐵東明顯比以前黑了,人也瘦了許多,神情更是鬱郁,但是在陝北農村日復一日的繁重勞動下,身體卻比以前更加結實了,他看到當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兄弟,都已經長大了,心裡非常高興,以對待成年人的方式,與司馬灰和羅大海緊緊握了握手,重逢的喜悅難以抑制,使三個人的眼眶全都變得有些溼潤了,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
隨後陸續又來了很多年輕人,把原本就不太寬敞的房子,擠得滿滿當當,他們都是與老夏要好的同學和朋友。衆人就和在生產隊裡開會一般,團團圍坐了敘話,如此就顯得司馬灰和羅大海這夥人年紀偏小了,活像是一幫小嘍羅。
夏鐵東見來了許多老朋友,心情更加激動,一番感慨之後,與衆人說起別來經過,他六八年到陝北閻王溝插隊落戶,開始還覺得是去農村鍛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可到了之後才逐漸發現,那個地方根本就不歡迎他們,因爲土地貧瘠,不論生產隊裡的勞動力再怎麼增加,一年到頭的收成也只有那麼多,大部分時候都是守着地頭看天吃飯,與他的人生理想相去甚遠,不到一年就覺得實在呆不下去了,而且一想到這輩子都要在這鳥不拉屎的荒涼地區紮根,就完全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夏鐵東雖然才華出衆,但這種人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理想主義的情緒太嚴重,他和當時的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對世界革命充滿了嚮往與熱情,覺得在國內開荒種地很難有什麼作爲,就將心一橫,跟兩個同伴逃回了老家,他告訴衆人今後的計劃:“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與其窩窩囊囊呆在家裡,帶累着爹孃受氣,還不如趁現在投身到世界革命的洪流中去。”
羅大海等人都對真刀真槍嚮往已久,但他們並不明白夏鐵東言下之意,在旁問道:“日本鬼子早投降多少年了,什麼地方還有八路?”
夏鐵東說“雖然法西斯基本上是被消滅光了,可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勞苦大衆,仍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只要美帝國主義一日不滅亡,世界人民就一天沒有好日子過”。
在場的大多數人一聽這話,可都對此沒有信心:“人家老美那可是超級大國,就咱們這幾個人過去,怕是解放不了他們。再說咱們就算有這份決心,也沒處搞到船和武器啊,別說火箭大炮轟炸機了,連菜刀都合不上人手一把。總不能每人腰裡揣倆麻雷子,駕條漁船就想橫渡太平洋吧?”
夏鐵東又說:“超級大國都是紙老虎,沒什麼大不了的,美軍殘酷而又虛弱,全是少爺兵。另外他們美國人也不全是大資本家,百分之九十九還都是被剝削的勞動階級,咱們可以利用思想,把敵人內部的無產階級和工農兵兄弟們武裝起來,煽動他們高舉義旗來個‘窩裡反’,只要能夠做到裡應外合,再加上卡斯特羅在老美后院跟咱們前後夾擊,不愁打不垮美帝。不過……眼下咱們的力量確實還很薄弱,想直接從太平洋登陸美國本土不太現實。這不美帝正在侵略越南嗎,我看咱們乾脆先去支援越南人民,到熱帶叢林裡打游擊埋竹釘,跟美軍較量一番,等到光榮凱旋勝利歸來的那一天,也可以讓國內這些人好好瞧瞧,看咱們到底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
這些年輕人雖有滿腔的雄心壯志,卻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此言一出,立即有好幾個同伴齊聲響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拋頭顱撒熱血,用二十八年的時間打出了一個新中國,我們怎麼就不能再用一個二十八年,解放全人類呢?”
羅大海更是惟恐天下不亂,有這等熱鬧他哪能不去,而且黑屋地區很快就將不復存在了,他們這夥人要是留在城裡,在今年年底之前,也都得被趕到農村下鄉落戶去。
雖說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幾百萬解放軍離開了農民兄弟的有力支持也照樣玩不轉,但事實上沒人願意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過一輩子,在當時那批年輕人的心中,只有軍人才是最光榮最神聖的職業,既然在國內當不了兵,去越南打仗也是條出路,反正抗槍就是比抗鋤頭強。又尋思兄弟們都是千辛萬苦遠道去支援越南人民解放事業的,沒功勞也有苦勞,而且要說到戰術經驗和戰略理論可是咱們中國人的強項,從古到今打了好幾千年,論資排輩理所當然是老大哥,去了越南那邊,怎麼還不得給咱們安排個團長、師長之類的職務。
司馬灰雖然是在北京住了十幾年,也天天到學校上課,但他自小有“文武先生”傳藝授道,受家庭背景的影響很重,不是單一教育模式下形成的思維結構,所以他對夏鐵東今天所說的計劃並非十分認同。不過司馬灰總覺得“義氣”二字爲重,既然羅大海等人都決定要跟夏鐵東去越南參戰,他自然不能落於人後,況且離了“黑屋”,自己也無從投奔,就決定跟隨衆人一同南下。
選擇去越南的人,大多是無家可歸,又覺前途渺茫的右派子女,除了個別一兩個不敢去之外,其餘衆人各自留下血書表明心跡,隨後砸鍋賣鐵,湊了些路費,一同離家出走。
夏芹見司馬灰和羅大海果然要跟衆人同行,不禁追悔莫及,在送行的時候,還想勸他們回心轉意。但司馬灰哪裡肯聽人勸,他知道夏芹的口風很嚴,不會對外泄露自己這夥人的去向,不必再對她多囑咐什麼了,又想到這如今是去遠鄉異域同美軍作戰,那槍林彈雨可不是鬧着玩的,炮火無情,凶多吉少,萬一做了沙場之魂,這輩子就真回不來了,畢竟故土難離,心中不免有些不捨,恍惚之際,本來想說的話也都忘了。
夏鐵東帶着二十幾個同伴與送行者灑淚而別,悄悄上路,輾轉南行,途中的許多波折磨難,全都不在話下。只說好不容易到達中越邊境,接下來就是混過友誼關,進入了越南境內,一看北越在美國空軍曠日持久的轟炸之下早已滿目瘡痍,更激起了同仇敵愾之意,正要趕到前線去參加戰鬥,卻不料壯志未酬,還沒等見到傳說中的美國大兵長什麼樣,就先遇上了北越的公安同志,對方一看這夥人都穿着軍裝,但沒有領章帽徽,便以爲是解放軍逃兵跑錯了方向,立刻不問青紅皁白地捉了,由於雙方語言不通,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先是關了一晚上,轉天就被捆成五花大綁,全部押回了中國。
這夥年輕人在回國之後,先是被審了一通,然後都給直接發配到雲南的農場裡勞動改造去了。他們到勞改農場後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緬甸那邊也在打仗,而且戰況十分激烈,人腦子都打出狗腦子來了,雲南有好多知青都跑過去參加了緬共人民軍,緬共尤其歡迎中國人,甭管是什麼成份,也不問出身高低貴賤,去了立馬就發真傢伙,長的短的由你自己挑,彈藥更是敞開了隨便用,雖然沒有飛機導彈,但是反坦克火箭、高射炮、重機槍則是應有盡有,他們還組建了“知青特務營”,這支部隊屢立奇功,威震敵膽。
夏鐵東等人沒在越南打上仗,本就心有不甘,一聽緬甸那邊的情況,立即呆不住了,大夥一合計,覺得農場看守很鬆,都決定再次潛逃出去,於是從雲南偷着離境,泅渡怒江,參加了緬共組織的人民軍。
夏鐵東自從到了緬甸,先後參加了大大小小百十次戰鬥,雖然他只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由於自身文化水平比較高,又受國內戰爭電影的多年薰陶,對於戰略戰術層面的理解和認識,可以說是無師自通,作戰格外英勇,自然倍受重用,那些戰友們都稱他是來自中國的“切-格瓦拉”。
司馬灰和羅大海一直跟隨在夏鐵東身邊,在長達數年的血腥戰爭中,經歷了血與火的洗禮,從危機四伏的偵察行軍到艱苦卓絕的野外生存,從陣地上遭遇的槍林彈雨到生還後難以承受的精神壓力,戰爭中的一切恐怖與荒謬,全都不可避免的落到了他們頭上,也早就歷練得能夠獨擋一面了,耐何大勢所趨,緬共部隊在後期作戰中接連失利,人民軍內部矛盾重重,互相牽制,控制的範圍越來越小,已經難成氣候。司馬灰所在的那支部隊,終於被政府軍大隊人馬,團團圍困到了緬北“野人山”外圍的密林裡。
當年跟隨夏鐵東一同從國內出去的戰友們,這時候不是陣亡,就是在戰鬥中失蹤,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只好撤進山裡打起了遊擊,夏鐵東也在一次偵察行動中,受傷被俘,隨即遭到活埋的酷刑,至今連屍體都沒能找回來。
游擊隊殘部大約還有四十幾個人,整日疲於奔命,最終退到“野人山”附近,不僅彈盡糧絕,而且每天都有傷亡出現,任憑司馬灰等人的本事再大,此刻也難以扭轉大局。
軍政府將這夥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懸巨賞要他們幾個的人頭,他們雖然不敢冒險進入緬北“野人山”,卻調集重兵封鎖了幾處山口,要將游擊隊活活困死在深山老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