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是段改朝換代的動盪年月,綱常敗壞,法紀弛廢,綠林盜賊多如牛毛。僅在京津兩地,就先後出現過四個比較有名的飛賊劇盜,做下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案子,爲禍不小。
但無論什麼大事小情,只要在民間流傳開來,就免不了會被改頭換面、添油加醋,關於這四個賊人的傳說也是如此,他們成爲了當時大街小巷、酒樓茶肆裡紛紛談論的熱門話題,更從中衍生出許多評書、唱曲、戲文,加之各種小報上連篇累牘的不斷報道,幾乎是家喻戶曉、老少皆知。可實際上,這四賊並沒有傳說中那樣富有神秘色彩,但是能有如此作爲,總有些出衆之處,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可比的。
四賊之首,也就是最早成名之人,還要屬康小八。這位康八爺其實算不上飛賊,此人家中極窮,本是個遊手好閒的地痞無賴,居住在京東康家營一帶,因爲機緣巧合,被他從英國公使身邊偷了柄轉輪洋槍在手,從此狂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到處殺人劫財。
康小八心黑手狠,看誰不順眼就對誰開槍,身上不知背了幾十條人命。單說有一回康小八去剃頭,剃着半截他問剃頭匠:“聽說過康八爺嗎?”剃頭的順口答道:“知道,那小子不是個東西。”康小八心中暗暗動怒,又問:“怎麼不是個東西?你認識他?”剃頭匠說:“不認識,聽說他淨胡來。”康小八說好:“好,今兒就讓你認識認識。”說着話就掏出六響洋槍來,把那個剃頭匠當場打死了。
康小八殺人如麻,積案累累,但他膽小心邪,殺的人越多,就越是疑心有人要暗算報復他,黑夜裡走路,聽見後邊有腳步聲比他快,也不問來人是誰,立刻回頭就是一槍。後來康八爺耍到頭了,終於被五城練勇拿住,給剮在了菜市口了。
民國時有不少好事之徒,爲了譁衆取寵、聳動視聽,硬把康小八歸入綠林盜賊之中,爲他寫了新戲,茶樓書場和三流傳奇小說裡也多有講他的,想不到在戲文評書裡,竟然將此人演義成了武功高強的江洋大盜,都能和竇爾敦、趙四虎之類的綠林豪傑相提並論了。
四賊中排在第二位的是宋錫朋,此人成名的時間,與康八爺大鬧北京城的年代相去不遠。不過宋錫朋並不是北京人氏,他祖居在天津衛南大寺附近,自幼跟個老回回習武,天生氣力過人,能夠單手舉起百斤石鎖,圍着場子走上一圈,也照樣面不改色,更有一身橫練的硬功夫,刀砍一道白印,槍扎一個白點,人送綽號“石佛宋”,曾經在鏢局子裡做過幾年鏢師。後來山東鬧義和團的時候,各路拳民打着扶清滅洋的旗號北上進京,石佛宋也憑着一身真功夫入夥做了大師兄。
庚子年剿滅拳匪,義和團遭到殘酷鎮壓,許多人都被官府捉去砍了,宋錫朋逃亡在外,做起了土匪草寇,他又聚集了一夥水賊,到天津劫奪鹽道船艙裡裝運的官銀。這種銀子舊時稱爲“皇槓”,都是一百兩一個的大元寶,十個裝一鞘。宋錫朋精於用鏢,百發百中,甩手鏢底下打死了五名官軍,一劫就劫了三十萬兩“皇槓”,自知惹下了彌天大罪,當即與同夥分掉贓銀,潛逃到滄州隱蹤逆跡。
一年後,宋錫朋以爲風聲過去了,便暗中迴天津尋親,沒想到剛一露面,就讓“採訪局”的人盯上了。這回他再想走可走不脫了,只好當街亮出家夥動起手來,終因寡不敵衆,被緝盜捕快一涌而上按翻在地,來了個生擒活捉。
這件大案驚動了朝庭上下,紫禁城裡的慈禧太后正閒得難受,聽說在天津鼓樓拿住了使鏢的巨賊,於是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樣一條英雄好漢。李總管就命御前侍衛給宋錫朋戴上手拷腳鐐押到殿前,請太后老佛爺一觀。不過您想想,惹下重罪的囚徒落到這個地步,他還能精神得了嗎?所以慈禧看後很是失望,只是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敢情就是這麼一個人啊。”沒過幾天,宋錫朋便被斷成“斬立決”,解到法場內梟首示衆,人頭在城門樓子上懸掛了整整兩個月。
四賊之三,是民國初年,在北平城裡做案的燕子李三,據說李三爺幼年貧苦,曾遁入空門出家爲僧,藝成後才還俗,平生以擅長輕功著稱,可以施展“蹬萍渡水”等獨門絕技,飛檐走壁,高來高去,不留蹤跡,堪與江南神偷趙華陽齊名。他僅用一個晚上,就接連偷盜了八大商號,並在現場留下“燕子鏢”爲憑,一時之間,名聲大噪。
事實上燕子李三未必有此神通,不過他也的確有幾分真本事,此賊慣能攀爬,躥房越脊不在話下,作案時腳上要穿五六雙襪子,爲的是輕而不滑,落地悄無聲息,而且他素有賊智,機巧過人,官府雖然圍捕多次,卻始終都沒能將他擒獲。
但李三爺身上染有煙癮,每天都要吸足了上等“芙蓉膏”纔有精神,有一回也該着他倒黴,尋思着“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穩妥”,夜裡就躲在偵緝隊辦案的房頂上歇着,後半晌煙癮發作難熬,便用洋火點起了隨身帶的煙槍。
結果不巧被街上巡邏的偵緝隊發覺了,那偵緝隊長看見一片漆黑的夜晚,房頂上忽然亮了一下,顯得極不尋常,料定是有飛賊藏身,立刻在暗中佈置人馬,從四面八方圍住房屋,來了個甕中捉憋,燕子李三畢竟不是能飛的真燕子,只好束手就擒。
天剛矇矇亮,偵緝隊就將人犯押送至南城監獄,官府擔心李三用“縮骨法”逃脫,就挑斷了他雙腳後根的兩條大筋,又拿鎖鏈串了琵琶骨,使他變成了殘廢人,又加之煙癮折磨,還沒等到臨刑,李三爺就先屈死在了獄中。
四賊中的最後一位,其實是對同胞兄弟,兄長是人稱“滾地雷”的田化星,二弟是“坐地炮”田化峰。那時正好有大批軍閥盜掘皇陵,軍閥部隊挖到康熙皇帝的景陵時,炸開了墓門,卻不料地宮裡涌出大量陰冷的黑水,怎麼排也排不空,工兵們無法進入,只得暫時放棄。
誰成想這件事被一夥山賊草寇知道了,土匪頭子正是田化星,他是旗人出身,得過“十三節地躺鞭”真傳,常自詡膽大包天,世間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大概是深受舊時說書唱戲等民間曲藝影響,田化星知道以前有段“楊香武三盜九龍杯”的故事——據說康熙皇帝有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喚作“九龍杯”。那是個玲瓏剔透、雕琢精湛、巧奪天工的玉杯,每當在杯中倒滿瓊漿玉液,杯底就會顯出九條蛟龍,活靈活現的旋轉翻騰,歷歷在目,越看越真,世人稱此奇景爲“九龍鬧海”。
田化星聽族中老人們說起過,真正的玉杯雖然沒有傳說中那樣離奇,但玉質潔白無暇、細膩透明,雕鏤工藝精湛非凡,教人歎爲觀止,也絕對是一件稀世的皇家珍寶,而且景陵裡確實藏有九龍杯陪葬。他對此動了貪心,跟手下弟兄們商量要去盜墓,並且說:“眼下這空子,正是個發橫財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咱們兄弟盜得了景陵珍寶,別的東西我全不要,只要康熙爺身邊的九龍杯,其餘的你們大夥隨便分。”
衆人一拍即合,當晚趁着月明星稀,羣盜各帶器械闖進陵區,這夥人遠比軍閥熟悉當地的地形,沒廢多大力氣,就找到位置截斷了水脈,隨後冒死潛入陵寢地宮,打算把皇帝和嬪妃的棺槨一一撬開,以便搜尋明器寶貨,誰知田化星剛撬開一塊槨板,借馬燈照進去,就見那棺中躺着的死人衝着他發笑。
有道是:“做賊的心虛,盜墓的怕鬼”,或許是自己嚇唬自己,可那時燈燭恍惚,誰也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反正田化星吃這一驚,非同小可,被嚇得雙腳發軟癱倒在地上,臉色慘白,牙關打顫,抖成了一團,三更裡被幾個同夥擡回家中,連口熱湯也灌不進去,不等到五更天就一命歸陰了。
田化星雖然兩腿一蹬“嗚呼哀哉”了,可他二弟田化峰仍是不顧死活,轉過天來再次夜探景陵地宮,終於盜得了“九龍杯”,但在打開內槨的時候,忽然從槨中冒出一股綠色火焰,將他的眼睛灼瞎了一隻,面容也給毀了大半,從此落了個“鬼臉”的綽號。
不出半年,包括“鬼臉”田化峰在內的這夥盜賊,便都在河北保定被官府擒獲,就地執行了槍決,賊人所盜珍寶盡數得以追繳,但景陵中的寶物,隨後竟在官庫中全部下落不明瞭,至今查不到去向,留下好大一個謎團。
前邊所說的這四個盜賊,雖然俱是綠林出身,惹下的案子也曾一度震動天下,但要論起資歷和本事來,最多僅屬三流腳色,只不過他們的事蹟流傳廣了,在民間傳說中增添了許多傳奇和演義成份,都被看成是俠盜之流。
然而這綠林手段,可大可小,上者盜內府寶器,中者盜大院珍物,下者盜民間財貨。真正有本事有作爲的人物,卻往往埋沒於草莽塵埃之中,未必能在歷史上留下蹤跡。以前在湖南洞庭湖裡就有是一路字號稱爲“雁團”的盜賊,始於清朝末年,首領姓張,排行第三,人稱“賊魔”,曾在軍中爲官,據傳此人有神鬼難測之術,可與古代“白猿公、紅線女、崑崙奴”之類的人物相提並論。
到了民國之時,舊姓張家傳到了張葫蘆這輩兒,由於前人數代積藏,家底殷厚,早已收拾起手段,不再輕易使用,而是遷回祖籍,在平津等地開了幾家當鋪,做起了正經生意。
以前大戶人家都有家廟,裡面供着“宅仙”,這宅仙是各種各樣,根據各地風俗不同,供什麼東西的都有,有供五通神的,也有供奉金珠寶玉的,而張家供的是一隻“銅貓”,是件靈驗異常的古物。但沒想到的是,張葫蘆在搬家的時候,竟把家中供養的“宅仙”給遺失了,結果難免有禍事找上門來,家道漸漸衰落。
有句老話說得好——同行是冤家,當初北平城裡最大的是“盛源當鋪”,東家姓穆,爲人貪得無厭,與官府多有勾結,把同開當鋪的張葫蘆視爲了眼中釘肉中刺,而且他還無意中得知,張家地窖裡藏有許多罕見的古董,都是從古墓山陵或皇宮內苑裡盜取出來的稀世奇珍,便起心要謀佔這份產業,千方百計害掉了張家好幾條人命,兩家爲此結了很深的樑子。
那時的張葫蘆年輕氣盛,受欺不過時,竟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作起了“暗行人”,潛入穆宅,殺了仇家老少十一口,統統割下人頭,又順路把警察局長的腦袋也給剁了下來。隨即施展祖傳絕技蠍子倒爬城,將這一十二顆血淋淋的首級,拴成一串,全部懸掛在了城樓子的檐角上。最後張葫蘆還覺得不解恨,一把火燒燬了“盛源當鋪”總號,才肯罷手。
這回案子作得太大了,天底下再無容身之所。按以往的綠林慣例,在惹下如此大禍之後,也只有遠走高飛,才能躲得過海捕通緝。那時僅有的幾條出路,無非就是“下南洋、走西口、闖關東”。張葫蘆不得不捨了家產,揹着老孃來到山東地面上,漂洋過海逃到關外,從此隱姓埋名,改用了母親的姓氏,是複姓“司馬”,同時爲求生計,仍舊重操祖業,上山做了“馬達子”。
後來到了東北實行土改,民主聯軍剿匪的時候,張葫蘆和他的弟兄們棄械投降,被部隊收編,參加了三下江南、四保臨江等戰役,跟着大軍自北而南,入關後直取兩廣。
這其間哪怕沒有功勞,也有十分的苦勞,但因爲張葫蘆出身綠林,底子不清,在軍中始終得不到重用,解放後被安排到長沙工作,並且安家落戶,娶妻結婚,1953年得了個兒子。可張葫蘆對舊事從不敢提,惟恐說出來牽連甚大,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給兒子起名時,戶口本上寫的是“司馬灰”。
因爲綠林中人,大多是作觸犯官禁的舉動,常年在刀尖子上打滾,說不定哪天就把身家性命賠進去了,對能夠推測吉凶禍福的“金點先生”格外信服,所以張葫蘆特意從老家請人來給兒子批了八字,按早年間的說法,命是死的,運卻是活的,人的名字是一個人的終生代號,必須要合着命裡格局,才能夠助漲運勢,其後代雖然是隱姓埋名,那也得有些講究纔對。
時下雖然是新社會了,但張葫蘆畢竟出身草莽,觀念比較陳舊,對這路會算命的金點先生格外信服,而且這種信服是根深蒂固、滲入骨髓之中的,怎麼改朝換代也難轉變,
只見那老先生搖頭晃腦地掐指算了半天,最後算出這孩子的八字屬土,是個“土命”,按照八門命格來講,這“中央戊己土”剛好列在第八,若以動物八仙的排位順序,第八家恰是灰家,也就是老鼠。以前戲班子裡都供“灰八爺”,爲的是防止耗子把箱中道具服飾啃壞了,民間俗傳“灰八爺屬土”,所以得叫“司馬灰”。
張葫蘆乍舌不下,他說“司馬灰”這名字倒是響亮,但別人初聞此名,必然會以爲司馬灰的“灰”字,用的是“光輝顯赫、輝煌燦爛”之輝,誰也想不到竟是以“灰暗、灰燼、骨灰”的灰字爲名,這個灰字可……可真是取得太有門道了,但盼他將來能有一番作爲纔好。
張葫蘆畢竟出身於綠林舊姓,總覺得新式學校裡教的東西沒多大用處,也不想讓祖宗的手段失傳,於是幾年後就把司馬灰送到北京,跟着本家一位隱居在京的“文武先生”學藝,從此下苦功,起五更、爬半夜,熬過兩燈油,頗得了些真實傳授,直到他十三歲時師傅去世,葬在京郊白馬山,這纔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