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確定身後有沒有監視的‘尾巴’,杜和在每次出現在公衆場合的時候,都奉行做戲做全套的原則,說去共舞臺看錶演,就結結實實的在共舞臺看了一整臺的話劇,發現表演的並不是很多腿的天鵝湖時,居然在表演現場睡得鼾聲如雷,惹來周圍五米內的紳士淑女們的怒目。
江凌靠着自己塗了三層粉的臉皮硬生生的撐着,愣是沒有叫醒杜和。
她知道杜和並不是故意想睡着的,整晚上覈對策略,研究箱子上邊的機關,杜和確實消耗了大量的精力,他需要一個能放鬆下來的時間。
在這段只能等待的時間裡,杜和安排自己的‘司機’李二筒去發了一封越洋電報,而里爾克則叫來自己旗下珠寶店的設計師挨個驗看那些精巧新奇的首飾。
不僅僅用了黃金作爲原料,杜和爲這些首飾下了血本,珍珠、鑽石和一小部分琺琅裝飾,讓這些充滿着異國風情的首飾每一件都惹人喜愛。
珠寶師傅將每一件珠寶都從不起眼的地方打孔,取了些許的金子出來,融化成金水,又經過數番程序,最後拿着結果交給了一直在座位上等待的里爾克。
“老闆,這批首飾成色很好,除了本身的設計工藝之外,金子的純度很高,比我們現有的最好成色還要純上百分子三以上,如果以後都是這種首飾的話,老闆家的首飾一定會坐上上海灘乃至整個華東地區的頭把交椅。”
珠寶師傅搓了搓手,不大情願的說。
說實話是因爲里爾克的積威,不大情願則是因爲,里爾克找到了比他還要好的珠寶師傅,他的飯碗受到了威脅,卻只能原地等着老闆的處理結果毫無辦法,所以珠寶師傅將原本的百分之五改成了百分之三。
緊接着,珠寶師傅小心翼翼的說,“老闆,如果給我一個禮拜,我也能做出不低於這種純度的首飾。”
里爾克抽了抽鼻子,紅色的酒糟鼻發出響亮的聲音。
“你做的很好,放心,你會保留你的職位的,這件事情要保密,知道麼。”
珠寶師傅如蒙大赦,感激涕零的點頭,迅速的退出了里爾克的房間。
里爾克將那些金飾品隨手扔到了桌子上。
原本的採樣已經填充回來,經過修飾之後,外行根本就看不出來差別,絲毫不會影響銷路。
如果放到平常,這些代表這一筆不菲進賬的首飾也會引起里爾克的興趣。
但是近日不同往日了,喝稀粥的人只敢想着什麼時候吃一碗乾飯,如果叫他知道鮑魚和燕窩也是一碗稀粥的價錢,頂多一點點的代價,誰還會去看那乾飯香不香呢?
里爾克戴上了老花鏡,用鵝毛筆在一份厚厚的紙張上 圈了個圈出來,仔細研究後 ,覺得沒有問題,滿意的合上了眼睛。
這一份買賣,到目前爲止,雙方都很滿意 。
從共舞臺回到了華懋飯店,杜和的手一路上都沒有離開過那隻箱子。
開門進去,李二筒從浴室探了個頭出來。
看到是杜和兩人喜滋滋的跑了過來,手一攤,兩個一模一樣的金手鐲在李二筒的手心閃着金子的黃光 。
“哥,姐,猜猜哪個是真的?”
李二筒眼神期待,杜和與江凌笑了,觀察了一番,杜和與江凌一人挑了一個。
杜和歪着腦袋看了看手裡的鐲子,不吝誇讚道,“二筒,你如果不在連魁班做工具師傅,出去做仿真首飾也會轉的盆滿鉢滿。”
“你那個是假的?”
江凌歪了歪頭,白臉紅脣的濃豔女人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卻帶着一絲少女的嬌憨,風采天成。
杜和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我看不出,不過我知道這個是假的。”
“怎麼會?”
“哥哥你怎麼曉得的啊?”
江凌與李二筒異口同聲的說。
杜和摸了摸李二筒的腦袋,笑容裡帶着一絲狡黠,“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噢……”
李二筒尷尬的拍了拍腦袋,嘟囔道:“原來哥哥是詐我,我還以爲是被看穿了。”
“那我這個就是真的咯?”
江凌搖晃着自己手腕上的鐲子,學着杜和一樣,對着燈光看。
“不是,兩個都是假的,姐姐喜歡就帶着吧,誰也看不出來是假的。”李二筒得意的咧開了嘴,露着一口白牙。
杜和意外的挑了挑眉毛。
兩個首飾,說實話杜和這樣家境優渥,經常接觸到奢侈品的少爺都看不出來真假,不過是賭了一把五成的機率,沒想到李二筒這小後生玩兒了一手,居然兩個都是假的。
幾個人吃了江凌偷偷藏到包裡的糕點之後,安安靜靜的坐了一會兒。
江凌忽然說,“二筒,那個里爾克先生,真的是個壞蛋麼,怎麼我感覺,他除了色點,小氣點,也就是個普通的老人家啊……”
江凌的聲音有點小,中氣不足的樣子,生怕李二筒會因此而觸到痛點。
出乎江凌預料的是,李二筒嘆了一口氣,將腦袋撐在膝蓋上,看着腳面低聲說:“不知姐姐你這麼想,我剛剛遇到里爾克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我那個時候剛剛被老闆娘給趕出來,嫌棄我吃得多……其實不過是因爲來了更聽使喚的小孩子……在街頭流浪了幾天,過了佛誕節,就領不到吃的了……里爾克就是那個時候遇到的我。”
李二筒的語氣有些失落,“他給了我一包很好吃的糕點,還給了我一個大洋,叫我去找一份工做,我第一回遇到這樣的大善人,就厚着臉皮求他給我一份工,然後就到了造船廠。”
“藉機,一個月四塊大洋,聽起來很多麼?”李二筒忽然擡起了頭,幽幽的看着江凌。
江凌訥訥。
李二筒擼起了衣袖。
“姐姐,這些傷都是被機器割出來的。里爾克從來沒有給我們講過,造船是會受傷、死人的,後來大家接受了,卻發現,不是所有的工人都是這樣的。外國人是有防具的,也不會做很危險的工作,而我們,‘便宜的很,死掉了換一批新的就行了。’這是里爾克的原話。”
李二筒的胳膊上乍一看沒什麼,但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整條手臂上,都是交錯着的傷痕,這些傷痕有些年頭了,已經不大明顯,只有指頭上的一道,看起來依舊觸目驚心。
“里爾克根本就沒有把我們華人當人。”
李二筒哽咽着說出了自己始終不願面對的慘烈現實。
隨後,在夜色的掩映下,李二筒帶着沉默的杜和與江凌去了一趟里爾克的造船廠。
在船廠的邊上,有許多草草搭建的房子,此時一些房子裡頭有些亮光,有些則黑着,看不出有沒有人。
但是無一例外的是,每個房子的門口,都拴着一縷白布條。
“這些人家裡,都是在事故中死了人……亮着燈的,是還有人能上工開薪水,那些黑着的,”李二筒擦了一把眼淚,“除了投奔親戚的,有一些嫂子實在沒辦法,就帶着孩子自賣進了堂子了。”
“里爾克,那個奸商,除了給這些人家發了當月的薪水,一分錢都沒有多給,還收回了他們的房子。那些錢連買個厚點的棺材都不夠。”
夜色下,李二筒的聲音帶着冰碴,凍得杜和打了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