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筒就這樣成爲了連魁班自己的道具師傅,皆大歡喜。
平日裡連魁班請外頭的師傅幫着做道具,或者是自己捉摸着做些試驗品,總會有些不方便,價格也高,但是有了李二筒,那麼以後無論什麼道具,只要班子裡買得起材料,李二筒就能給做出來,節省的不知凡幾。
而李二筒一個被租界巡捕房掛了名的黑戶,能有個地方安身立命就已經不敢奢求其他,江中葉還給他開具了比造船廠多一塊的工錢,要做的活兒還不知道比之前輕鬆多少,這是神仙也不敢想的日子!
拋開了工友們遇難的哀痛,李二筒覺得是冥冥中那些亡者給自己這個最小的晚輩的一種護佑。
李二筒還是叫李二筒,就這麼大喇喇的在連魁班裡安了家。
天下拿麻將牌給孩子起名字的父母不知道有多少,杜和知道的就有九筒和南風。
李二筒的爹大概是生孩子的時候胡了二筒,因此纔有了這麼個好養活的名字,也因爲常見,不引人注意,李二筒又深居簡出,打定了主意低調做人,因而江中葉雖然擔憂,卻沒有過分的注意。
上海灘的亂子多了去了,巡捕房,租界巡捕房和軍警,各種勢力交錯,每日裡都會發生大大小小的衝突,一次工人的抗議活動,對他們來說,就是拿錢辦事的常例,不會有人那麼專注的幫助僱主做事,非要把這麼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子抓捕歸案的。
上海灘除了提籃橋的工部局監獄和龍華路的陸軍監獄兩座監獄,餘下的只有各巡捕房的囚室,在每日裡犯罪層出不窮的情況下,監獄裡一位難求,日日爆滿。
新抓來的犯人要麼就塞進監獄裡,要麼就方便的直接放進巡捕房的囚室裡,這些地方比一些金貴的去處還要難進,要麼要有重案在身,要麼身價優渥有油水可榨,否則輕易不會對老百姓敞開大門。
打探好了李二筒所犯的事情不過是造船廠的老闆里爾克立威之作後,江中葉就徹底放下了心,接納了李二筒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深知女兒脾氣的江中葉特意在安頓好了李二筒後,與江凌嚴肅的深談了一次,明確表示不希望江凌去蹚李二筒這一趟渾水。
“我們能做的很有限,搞不好就會引火燒身,害了其餘的弟子,你已經大了,做事不能再莽撞,要懂得考慮好自己的能耐和身後站着的人們,衡量好了才能做出選擇。”
江中葉似乎又重新將煙撿了起來,一天下來,菸灰缸裡面已經有了好幾支菸頭。
江凌想了想,認真的問江中葉:“阿爸,假如被捉的不是李二筒的工友,死掉的也不是與我們素不相識的工人,而是我們班子裡的師兄弟們,你還會讓我袖手旁觀麼?”
江中葉同樣認真的凝視着江凌,答道:“會。”
保護好弟子們的安危,是班主、是師父的責任,假使班子裡的弟子受了委屈,那麼他江中葉會親自出手,讓那些人付出代價,讓大家回想起來,他們這些所謂的雜耍班子、草臺藝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江中葉可以任由女兒任性,但是不會任由江凌作死。
里爾克是什麼身份、公共租界背後真正的話事人是誰,江中葉清楚無比,那不是他們惹了之後可以全身而退的人物,一旦招惹到了,就是不死不休,一方唱罷另一方纔能退場的死局。
資本家們是冷血無情的,或者說他們就是靠吸人血活着的怪物,江中葉多年前就嘗過被盤剝的滋味,也最知道這些巨鱷一旦被動了自己的金庫,會引起多大的動靜。
太危險了,既然自家人出不了自家的頭,江中葉也無意幫着那些人去出頭。
適者生存,池子裡活不下去的小魚,死了之後也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這些倒黴的小魚之後多半還要將自己淪爲大魚的餌料,死無葬身之地。
這些話江中葉都沒有與江凌說,江凌卻似乎看懂了江中葉含在嘴裡的傷人話語,安安靜靜的答應了江中葉,纔回了自己的屋子。
“不要不自量力?”
江凌看着鏡子裡頭有了幾分少女明豔的人兒,將辮子打開,梳了梳自己瀑布般的頭髮,凝眉思索了一陣,耳朵一動,就走到了窗前。
只見杜和從江中葉的屋子裡告退離開,臉上的表情很淡,不過江凌還是看出來了,杜和有些失望。
難道?
江凌忽然將剛剛散開的辮子盤了起來,從自己的衣櫃最角落裡拿出了一套黑衣。
繫好了最後一枚釦子,江凌看着鏡子裡英氣逼人的黑衣女人,囂張的笑了笑,扭頭熄了油燈。
杜和如同一隻靈巧的貓兒,牆頭,路邊,草叢裡竄過去,除了聽起來如同風聲一樣細微的腳步與地面發出的壓實聲,杜和一路上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綴在背後緊跟不捨的江凌越來越心驚,自打杜和來上海,連魁班沒有人教授過杜和系統的手法身法,杜和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大幅度的轉變?
是原本就藏了拙,還是?
江凌的身形巧妙地繞過了一片會發出雜音的落葉堆,看着杜和同樣的避免發出聲音,左右繞着點地,速度卻始終沒有變,跑出來半個鐘頭,杜和的速度甚至在到了大路之後越來越快,讓江凌不得不認真起來,絲毫不敢馬虎,纔跟住了杜和,到了南京路最繁華的地段上。
杜和轉了兩轉,就不見了。
江凌如同影子一樣落在杜和的最後一個落腳點,左右打量一番,眉頭一皺,看到了右手邊的矮牆上和風明顯的一個掛件。
掛件的旁邊,有着肉眼不可見的半個足印,只有泥土凹陷能說明剛剛來人的痕跡。
東洋人……
阿和,你究竟要做什麼?
江凌咬了咬牙,一個鷂子翻身,素手搭在了矮牆上,足尖同樣在那個痕跡上一點,就翻進了院子裡去。
擡起頭後,江凌就看到了遠處一盞微弱的燈光。
江凌的臉色越發難看,猶豫了一瞬,江凌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塊黑色的面巾,矇住了大半張臉。
這套裝扮還是杜和沒來的時候,與江凌一起在弄堂裡作威作福的幾個青皮朋友送給江凌的,按照那位朋友的說法,這衣服“這可是作奸犯科,殺人放火,毀屍滅跡必備的好東西,耐髒不易被發現,穿上還顯得身材挺拔,如果不是官方禁止白天穿着,他們肯定要將這種黑衣服成日穿着的。”
果然很不易被發現,江凌藉着夜色的掩蓋,一路靠上了那扇窗戶下的陰影裡,都沒有被人注意到。
甫一靠近,江凌就聽到了屋子裡發出的聲音,是杜和的。
杜和雖然壓低了聲線,但是這種壓低更像是怕吵醒了熟睡中的人,而完全不擔心有人偷聽一樣。
“高橋叔叔,這件事情,我只能請求你幫忙了……”
“那個里爾克實在可惡,自己害死了人,還要剋扣死者錢財,不能叫他這樣欺負百姓!”
“阿和君,你說的那個李……李先生,他怎麼樣了,我父親認識一位很好的外科醫生,可以幫他檢查一下的。”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江凌敏銳的發覺,女人叫阿和君的時候,聲音裡是充滿了溫柔的情義的。
江凌自己也在與何團長交往,怎麼會不知道男人女人之間含情脈脈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情景?
杜和,你居然同日本人狼狽爲奸了?!
我真的是看錯你了麼。
窗外的江凌心思複雜,短短几個瞬間經過了數次翻轉,而房間裡的杜和則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了高橋鶴身上。
在杜和看來,高橋鶴正直而富有同情心,這件事情想要成功,單單依靠自己的實力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必須要有人協助,而杜和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高橋鶴。
高橋鶴正襟危坐,手指在桌子上敲擊了幾下,纔不疾不徐的問道:“阿和,你能說說,你打算如何對付那位里爾克先生麼?”
杜和眼神一絲銳色劃過,果斷的說:“我打算搶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