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的杜府,燈光徹夜不歇,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準備之中。
吃食、擺件、佈置,排演,覈對名單,安排座次,即使傭人們已經在距離主宅很遠的地方忙碌,但依舊有細微的聲音傳到房間裡。
不過陸玉珍卻難得的睡了個好覺。
沒有當過孃的人大概很難體會到那種感覺。
那種她與先生辛苦養育的兒子,如今雖還有些稚嫩,但終究是立住了,能夠成爲這污濁洪流中有力自保的存在,她心懷大暢的感覺。
她放心了。
而端陽節如期而至。
蘇州城糉葉飄香,滿城節氣。
幾與節日同聲勢的,是杜家的壽宴,這一場盛事,驚動了將近小半個蘇州。
原本不大情願趕來賀壽的杜、陸兩家族人們坐在相對僻靜的角落裡,目瞪口呆的看着杜府門庭若市,流水般搬進來的禮物,和他們經常在報紙上見到的人物,讓人恍然間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南洋橡膠公司、花旗銀行、徽商行會、蘇州官方、上海軍方、晉商行會、青幫、洪門,亞細亞大魔術團,莫式電影公司……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幾乎囊括了所有蘇州人想象得到的勢力,竟然在這一天齊聚這方寸之地,或派人遙祝送上壽禮,或親自前來祝壽,整個杜府都洋溢在熱鬧喜慶的氣氛之中。
即使往日看不過眼的對頭,在這一天也放下冤仇,暢飲一番,可以說,僅憑這一樣祝壽的名單,陸玉珍的壽宴就會在很長時間內都成爲街頭巷尾的話題了。
而這一切風光之中,有一半,都是杜和在這半年之中,給她掙回來的。
陸玉珍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但是兒子出息了,她卻加倍的高興。
喜氣洋洋之中,心情大好的陸玉珍換上了那件杜和帶回來的牙色旗袍,長髮低挽,釵環寥寥,難得略施粉黛,便顯得十分顏色出來,叫人移不開眼睛。
才三十九歲而已,卻已經執掌陸家二十一年,掌舵杜家也已經十年了,比起很多年過半百卻上位不長的同地位家主,陸玉珍身上的氣勢更盛,能力更高,甚至資歷更老,在蘇州商圈裡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即使有人覬覦過她,但是陸玉珍卻從來沒有被覬覦成過,甚至連一個敢在明面上追求的人都無,手腕能力可見一斑。
陸玉珍素來不以美貌著稱,不僅是她慣於行走幕後,更因爲她真正做到了叫人爲她的手腕實力心折,反而忽視了她的美,但美人終歸是美人,寶珠蒙塵,輕輕掃之,就是奪目之美。
當老海高唱名字,請出壽星公之後,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扇緊閉的雕花門上,隨後,門一動,就是滿場的吸氣聲。
美人如玉,溫婉多情。
角落裡的王興寶忽然合了閤眼睛。
阿珍,她又回來了。
祝壽的聲音雖然轟然,可多少帶着些言不由衷。
福如東海,壽比老鬆這樣垂垂老矣的詞彙,似乎用在陸玉珍的身上,更像是一種不敬,桃花依舊在,美人笑春風才該是陸玉珍的形容。
三十九歲了,怎麼也算不上年輕了。可是那通身的氣派,便是連明月歌舞團裡的天王們看起來也不遑多讓。
人是逐美的動物,在對壽星翁的美的感嘆欣賞之中,壽宴進行的有條不紊,一波一波的人祝了壽,就連遠在上海公務繁忙的洛豪笙也趕了回來,同自己的老爹一起,來給嬸嬸祝福。
昨日的那些晚輩們老老實實的縮在他們長輩的旁邊,壽宴上一個惹人厭惡的角色都沒有,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江凌與南風玩兒瘋了,就連不受待見的王銜珠也在這裡受到了最好的招待,小輩們祝壽之後,都得到了陸玉珍的大紅包,興高采烈的陪着陸玉珍嘰嘰喳喳了一通,一會兒說杜和的趣事兒,一會兒說最近的新聞,絕不會叫陸玉珍有無聊的時候,直到陸玉珍暈頭轉向的討了饒,才哈哈笑着跑了出去,怎一個熱鬧了得。
看着那邊的熱鬧場景,尤其是看着笑容滿面的陸玉珍,江中葉不知道看出了什麼,忽然嘆了一聲,衆人皆不明就理,倒是王興寶,反而拍了拍江中葉的手背,安慰了一兩句。
江中葉的笑容有些寂寞,忽然道:“等孩子們都穩當了,咱們先兄弟去外頭走一走吧。”
“好是好,不過沒想到這話會從你的口中說出來,我還以爲你捨不得那些名頭熱鬧咧。”王興寶懷疑的看着江中葉。
江中葉無奈的搖了搖頭,“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已經不是我等的時候了,你沒見玉珍,連她都……”
“是啊,老了自有老了該做的事情,你棄了木匠活,難道大家還不用桌子了嗎?”王興寶煞有介事的勸了起來。
“什麼木匠活兒,阿爹,那邊阿和要和一個彩門的人鬥技,你來不來啊?”
王銜珠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不等王興寶回答,又跑了過去,“你還是別來啦,別把老人家擠壞了,哈哈!”
王興寶一句話堵在喉嚨裡,最後氣急敗壞的叫道:“我同你陸阿姨是同齡人,同齡人!”
“玉珍與你同齡是不錯,可是你瞧瞧你們倆,若站在一起,可還看得出哪裡像同齡嘛?”江中葉不客氣的說。
王興寶楞了一下,看了看陸玉珍,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嘟囔了一句:“誰能和她相比呢,玉珍和二十年前都沒有變化的。”
“是啊,真個是神了,原以爲阿和的姆媽是一位看起來嚴肅的掌家大娘,沒想到卻是個如同二八年華的美人,”一旁的張暉衝口中讚歎不停,眼中卻無猥褻之色,滿臉笑意的道,“我道是來對了,竟能見到歲月這般溫柔以待的美人。”
身邊的夫人贊同的點頭,輕聲道:“杜夫人的美是有感染力的,不是輕薄的青春之美,卻有歲月沉澱之後的深沉味道,伊乃是真美人,可惜沒有早些認識。”
張暉衝大笑道:“夫人比阿和也大不了幾歲,倒總說些老氣橫秋之言吶。”
徐素恩白了他一眼,自顧自的起了身,將衣服整理一二,便上前與陸玉珍攀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