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家出殯的時候正趕上陰雨節氣,清早開始,淫雨霏霏,連綿不絕,道上青苔遍佈,使人油然而生一種懶散之意。
江凌說到做到,高橋家的喪儀雖然不能稱浩大豪華,但是足可以稱得上體面,一行人肅穆擡棺而行,高橋海羽自己捧着靈幡,以孝子賢孫之名爲父母送行。
在杜和的堅持下,高橋海羽到底沒有自梳立女戶,考慮再三,高橋海羽爲父母三跪九叩後,逾禮但合心的站在孝子之位。
杜和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心態擡棺扶陵的,只覺得當天發生的一切似乎都隨着雨簾而模糊起來,帶上了一層水汽,隱隱約約的看不分明。
在距離薤露園一公里左右的路上,送葬的隊伍遇到了另外一行人,比高橋家的人還要稀少,除了擡棺的幾人外,就只剩下三五人隨性,棺木豪華,然亡者看起來生前人情甚是寥寥。
隊伍停了下來,同樣懷抱靈幡的一人緩緩出列,站在隊伍之前。
杜和擡眼看過去,便認出那人是楊美雪。
忽然想到高橋夫婦亡故那日,楊美雪告知他的話,杜和拍了拍腦門,一下就知道了棺木中成殮的是誰了。
對高橋海羽耳語了兩句,高橋海羽臉色慘然的擡起頭,杜和嘆息一聲,半扶半抱着,將高橋海羽扶到了楊美雪旁邊。
“外公……還是外婆……”高橋海羽哆嗦着嘴脣問。
楊美雪撫了撫頭上的孝帽,是和高橋海羽一般無二的孝子款式,回頭看了看那巨大的棺木,涼涼的說:“都在裡頭了。”
“我爹死的時候我娘還有口氣,我說你老還不如跟我爹一塊走了,省的你自己一個人下去害怕,我娘就跟着一塊去了。前後……也就一個時辰吧。”
高橋海羽聽的毛骨悚然,難以置信的叫道:“小姨,那是你的親孃!”
“你懂什麼,”楊美雪給自己點了支菸,明眸裡掛着一層落寞,“就是因爲她是我的親孃,所以我纔不能讓她犯糊塗。”
“能跟着愛人一起活着自然好,愛人沒了,獨個一個人活着,那叫受罪。我娘糊塗了,只想着多喘兩口氣,喘氣,那叫活着麼?”
“可是……可是……”高橋海羽似乎還有些不認同,但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來,楊美雪無奈的笑笑,似乎也不想多做解釋,便讓高橋海羽思考,自己到下風口,緩緩的抽起煙來。
杜和見兩人似有僵住,尋思一二,問道,“楊家……不是有墓園麼,怎麼也來薤露園?”
薤露園是公墓,雖然一直被官方所提倡,但是來此下葬的多爲普通人家,楊家這個層次的,是有自己的家族墓園的。
楊美雪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聲音沙啞的說:“之前問老爺子什麼心願了,說想陪着閨女,這不,我打聽到你們家選了這地兒,就過來了。”
吐了口眼圈,楊美雪的眼神中有些極稀薄的慈祥,“就選在你們家旁邊,喏,爲了趕着一起下葬,這些和尚這幾天換班誦的經,法事一點沒含糊,包你穩妥。”
高橋海羽看了看後頭誦經聲明顯比自家的要快的幾個僧人,破涕爲笑,接着又哭了。
有些長輩愛你如六月暖,有些長輩愛你如三冬寒,或教你柳枝般的溫柔,或教你松柏般的曠達,無論如何,都是一腔帶着年頭的疼愛與憐惜。
楊美雪與高橋海羽相差不多,但是她是小姨,對這個比她晚了一輩兒的姑娘,總有一點當長輩的照料之意在。
但楊美雪出生氣,父母俱已年暮,她得到的愛,與楊美淑得到的是不一樣的。楊家二老對大女兒寄予所有的疼愛與希望,對二女兒寄予的,就只有堅強和責任。
他們希望在自己老去之後,二女兒無依無靠的時候,可以靠着自己的力氣活下去,活成松柏那樣。
楊美雪做到了,她便把自己得到的東西教給了高橋海羽,她從來不幫忙,只是希望高橋海羽以後也能靠着自己的力氣活下去。
經霜的花會死,經霜的鬆會傲然長青。
然而最後還是心軟了,想給這個孤女屬於楊家的最後一點庇佑。
楊家老太爺老太太與女兒女婿共葬一處,既是對高橋海羽的一個安慰,也是對覬覦周遭的宵小的一種警告。
這是楊美雪僅能爲高橋海羽做在明面上的事情了。
楊家也不是什麼頂級的人家,多年繁衍下來,早就暗瘡處處,爛根盤結,楊美雪獨立支撐偌大家業,所要付出的,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多。
即便是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將父母葬在薤露園,回去之後,楊美雪要面對的依舊是無盡的麻煩。
但是既然她是楊美雪,那些人最終還是沒法將她怎麼樣。
想到家裡人那一張張可惡的嘴臉,楊美雪更加覺得高橋海羽這孩子沒長歪,只是沒什麼好命,攤上了那麼個爹。
猶豫了一下,楊美雪打了個手勢,兩支隊伍緩緩的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支。
隨後,一行人繼續前進,三拜三叩後,在二女的緩緩注視下,衆人將棺木放入了已經提前暖過墳的墓穴裡,謝墳之後,只等着過幾日過來圓墳就好。
喪儀到了這裡,就算結束了。
衆人遠遠退開,給兩個喪主留有告別的空間。
楊美雪猶豫了一下,抱了抱高橋海羽,在她的耳邊說了句什麼,高橋海羽頭一點,用力回抱了一下,兩個楊家直系最後的血脈,這一生唯一一次的擁抱,就這樣輕飄飄的分開了。
這是高橋海羽最後一次,也是楊美雪一生唯一一次,同親人的擁抱,隨後,便互相背對着,走向了自己的方向。
兩個姑娘都沒有哭,倒是江凌看的抹了一下眼角。
杜和側頭看了看江凌,低聲詢問:“你哭什麼?”
“我沒哭!”江凌眼角微紅,但是嘴巴還是那麼倔強。
杜和攤攤手,隨即回過頭,幾個黑衣武士不知從哪裡走了過來,低頭跟高橋海羽說了些什麼,高橋海羽歉意的對着杜和遠遠一躬身,便疾行而去。
杜和看着在幾個黑衣武士的迎接下,漸行漸遠的那個女孩,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他們以後就會像今天這樣,越來越遠,再也沒有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