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江凌將那些銀元墊了墊,心情高興了起來。
沒想到表演一次,居然會有這麼大的收入,這些銀元,應該夠班子裡生活好幾天的了。
父親這些日子,愁的頭髮都白了不少,還偷偷地去當了不少家裡的東西,江凌都看在眼裡,沒看到的那些,蔣四嬸也會告訴她,江凌面上無異,實際上十分自責。
當初如果不是何大哥給了班子那麼大的希望,又一走無音訊,班子何至於頂着這麼大的壓力,連要給杜家等幾個股東的分紅都沒有着落。
把銀元妥帖的收好,江凌的心情好了不少,步伐也輕快了起來,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天,班子裡的情況就解決了。
就在這個時候,杜和開口了,“江凌,以後不能再去那裡了。”
“爲什麼?就因爲遇到了幾個流氓,你就害怕了?”江凌的好心情被杜和敗壞了,立即尖銳的反駁了回去。
杜和搖搖頭,他總覺得事情不對勁起來,就算沒有那個流氓頭子來搭訕,也會有巡警、收保護費的、買賣人口的來,上海灘太亂了,靜安寺區那樣顯貴雲集的地方,就更容不得人出錯,他擔心江凌的性格,再出去,遲早會出事。
江凌定了定神,忽然就想到了不對勁的地方,眯着眼睛問杜和:“你剛剛跟那個嘲風還是熱風的說,妹妹與九筒有過節,我怎麼不知道,是什麼過節?”
杜和一怔,含糊着說:“南風的事情嘛,同他吵過幾句。”
江凌“哦”了一聲,狐疑的看着杜和與南風,南風一臉天真的朝着江凌笑,讓江凌頓時來了脾氣,咕噥了一句:“誰要管你們的事,一個個的都比我精明。”
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來四枚銀元,往南風手裡一放,氣沖沖的先走了。
南風詫異的看着手心,有點委屈。
“怎麼了?”
杜和心疼的看了看南風的手,又吹了吹。
“說好的二八分成,她明明賺了二十四塊錢,卻只給我們四塊!那八角錢吶?”
南風嘟着嘴,賬算得飛快。加上今天的電車錢,整整賠了一塊大洋出去!
果然,遇到九筒就會倒黴。
南風路過自己原來住的那座破院子的時候,眼睛都沒動,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裡頭會不會有九筒的破爛鋪蓋和九筒送來的發黴點心,南風一點都不關心。
如今,有了阿和哥哥,她有熱氣騰騰的奧竈面吃,還有吸一口舌頭都要燙掉的灌湯包吸,又不用整天擔心被賣給哪個老爺爺當填房,她都快忘了,帶着青黴的饅頭是什麼滋味了。
“南風不是有收到幾件裝飾麼,那些也要算進分成裡頭的,這樣看來,我們還賺了……”杜和慢慢地開導着南風,兩人緩緩的回到連魁班,路上還十分有默契的又去吃了奧竈面,不過這次是白湯滷鴨面,一點不膩,香極了。
一大一小兩個饞鬼抹着油嘴進了連魁班的大門,剛進門,就見到院子裡頭燈火通明,平時早早就關掉的電燈反常地開着,弟子們圍成一圈,坐在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喘。
餘大春坐在最後一排,聽到聲音,小心翼翼的回頭看了一眼,連忙衝他們擺手勢示意他們快走。
“阿和回來了,整好,你也來看看吧。”
江中葉的聲音從弟子中間傳了過來,聽不出喜怒來,不過也讓杜和瞬間直起了腰,不敢輕視。
認命的走到了弟子中間,江中葉旁邊的位置,杜和給江中葉行了個禮,見江中葉髮絲泛白,神色略顯滄桑,心裡也是有些難過。
江中葉與杜和的父親是同年,如果江班主已經老成這樣,那遠在南洋操勞生意的父親,會不會已經讓人認不出來了?
“坐吧,連魁班規矩,用班子裡教授的技藝私自接活兒,當屬欺師滅祖!師兄弟有事,弟子陪罰!”
張阿發再次報了一遍,面無表情的坐下,背後的小臺上,汗溼衣襟的江凌纔出現在杜和的眼前。
江凌在拿大頂。
拿大頂,是老話,其實就是倒立。
江凌不僅僅是在倒立,腳上還託着一隻水碗,此時面前的那一小片地方,全都被汗水打溼了,肉眼可見的,她的腳在抖。
杜和一下就站了起來,“這是做什麼?”
“哦,你纔回來,不知道,阿發給他講講……”江中葉還是面無表情。
杜和卻顯而易見的怒了,三步上前,將水碗打翻在地,杜和扶住了已經顫抖的江凌,大聲吼道:“她是你女兒!你怎麼能這麼對她?!”
江凌虛弱的倒在地上,被杜和抱在懷裡,呆滯的眼睛裡有些乾澀,似乎哭都哭不出來了。
杜和心疼的拍了拍江凌的後背,此時全無芥蒂,完全是基於一個有正義感的人對於被欺侮的人的同情。
江凌抖了一下,細微的說:“班規就是這樣……”
“班規是人定的,你女兒辛辛苦苦的去外頭賺錢,還不是爲了貼補你的魔術班!你知道她爲了這個,願意面對多少危險嗎?”
杜和在弟子們面前毫無顧忌的與班主對頂了起來,弟子們瞠目,不知道是裝作看不見,還是該上去幫着幫主呵斥杜和的好。
江中葉沒有等着衆人給他當馬前卒,而是自己站了出來,直視着杜和說:“我自己的女兒,我當然心疼,不過規矩就是規矩,即使我累死在班子裡,也不用她出去賺錢。”
“就當我好心做了壞事吧,我犯了錯,我認了,江班主。”江凌緩緩的掙脫了杜和,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一行眼淚流淌下來,半句話也沒有多說,也不要人扶,就那麼走回了房間。
當衆出醜,被父親責罵,一片真心被棄之敝履,江凌崩潰了。
她徹底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只知道,她從此之後都不一樣了。
江中葉親手把江凌培養成率性灑脫的性格,又親手將這樣的女兒貶斥的一無是處,江凌不明白這是爲什麼,她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而門外,杜和與江中葉的對峙依舊沒有結束。
“江班主,民國已經二十年了,你作爲一個民國人,依舊還守着大清的那一套麼?江凌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註定要嫁人的賠錢貨,也不是應該聽從你安排的貨物,她心心念唸的孝順你,幫助你,你怎麼可以將一個親人最真的真心這麼糟踐!這與拆白黨九筒有什麼分別?”
杜和氣憤的無以復加,南風則在臺下熱淚盈眶,這句話南風想了很多次,也聽了很多次,但是從來沒有人這樣跟她說過,她不是貨物,不是賠錢貨,她是一個獨立的,活生生的人。
南風“哇”的一聲,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