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漸炎熱的榴月裡,里爾克的魔術大賽即將拉開帷幕,上海灘的氣氛慢慢變得火熱起來。
石榴花到處開放,街道火紅一片每個人在路過那一片巨大的會場的時候,都會嘖嘖稱歎幾句,對這位猶太人富商的財力充滿了嚮往。
里爾克的目的達到了,通過不計代價的撒錢,他重新被上海上流圈所接納,也在民間收穫了財閥是盛名。
許多魔術師集聚到了上海灘,他們既沒有地方住,也沒有地方排練,因此,杜和的出租生意做的如火如荼,不大不小的賺了一筆,把收錢的江凌哄得每天都樂樂呵呵的。
可是他本人,卻在這個當口悄然的回了家。
無他,五月初五端陽節,既是節氣,也是他姆媽的生日。
女人生在端陽節,是惡月中的餓日,毒氣最盛,人氣最弱,命硬而犯忌,主命裡刑剋父母,妨害婚姻,這是姆媽出生的時候,算命的先生對她批的命格。
陸家尤其重視生辰八字,陸玉珍端陽節出生,此後陸家老父母就再無所出,很多族人暗地裡都攛掇着要將她送進寺廟裡,或者乾脆送到鄉下撫養。
可是杜和的姥姥和老爺,當年陸家的老爺夫人卻堅決不肯,即使到處風言風語說陸家自此之後再無男丁,都是因爲陸玉珍命硬克人,他們都沒有動搖。
因而陸玉珍從小就親情單薄,除了父母之外,再無親人。
自從杜和的父親去世之後,陸玉珍受到了很大打擊,幾乎陷在那個關於八字的詛咒之中無法出來,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過過生日了。
同陸玉珍一樣,南風也是端陽節出生的,不過她沒有那麼好的父母,她連同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哥哥一起,直接被親生母親給扔了。
或許端陽節出生的女人真的要命硬一些,即使身着單衣長在陋巷,南風依舊憑藉着頑強的生命力活了下來,還順便養活了自己的哥哥。
如果不是南風,或許陸玉珍永遠無法直視自己的生日。
這一天,杜和提前通知,要操辦,而且要大辦。
女人做小壽,這回的端陽節,正好是陸玉珍的三十九小壽,和南風的十五及笄,這兩樣都是他們家的大事,杜和不想讓這娘倆再受那些風言風語的騷擾,委屈自己痛快他人,杜家不是沒有男人,陸玉珍不是沒有兒子,他倒是要看看,還有誰再敢嚼舌根子,逞口舌之快?
五月初四,杜和乘火車西行,在離家半年之後,首次回家。
蘇州的傳統觀念比較濃厚,端陽節之前,街邊已經遍佈雄黃的味道,家家戶戶的門楣上都掛着艾草和菖蒲,蘭湯的氣味也在街道上瀰漫着,小孩子們帶着五彩繩、無毒香囊,有的會在額頭上畫一筆王字驅邪,還沒到端陽,已經處處是節日的氣氛。
杜和這次回來與上次不同,管家老海帶着四個僕役兩名僕婦親自迎接,他剛下火車,就被老海掛上了一枚無色香囊,僕人們拿着青蒿在他的身上掃過,意味着除去晦氣和風塵,僕婦們又幫着杜和脫掉外袍,換上新衣,隨後,一行人才浩浩蕩蕩的回家。
老海在經過上次的事情之後,消沉了一段時間,還是在陸玉珍的勸解下,才重新振作了起來。
見到杜和,老海就如同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父親一樣,嘮嘮叨叨的說着,一會兒說杜和瘦了,一會兒說家裡頭都好,一會兒又忍不住打聽想問問少爺上回帶的那個女孩子,杜和一一耐心的回答着,心頭感慨萬分。
不離家不知家可貴,不受苦不知父母恩。
他在外頭走了這一遭,才徹底明白了老海叔和姆媽對他的一番苦心,也能真正理解他們那一片深沉的憐愛之心。
他深切的知道,如果不是真的關心他、愛護他,自然不必嘮嘮叨叨的惹人煩,只有親人,纔會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的叮囑你天冷加衣,每餐多食,這些以前都讓他覺得有些負擔的東西,如今依舊讓杜和覺得負擔,但是這種負擔並不叫人感到難受,只會讓他加倍努力,想着有朝一日能夠成爲他們的依靠,給他們遮風擋雨。
“海叔,你頭髮白了不少。”
杜和忽然說道。
老海一愣,摩挲着自己的頭髮,手足無措的說:“唉唉,人老了嘛,哪有不白頭髮的,都四十多歲了……不過今年太陽曬得多,所以比往年白的多些,回頭剪剪就好了。”
杜和微微一笑,沒有揭穿老海叔拙劣的藉口,只是說:“我跟四姐學了幾個湯,補身體的,回家給海叔做來嚐嚐。”
老海眉飛色舞,喜不自禁,連連答應着,不住地說着:“少爺真是長大了,懂事了!”
有些話,是越親近的人越說不出口的,杜和與老海叔都知道對方想要說什麼,但是這些話最後就化成了兩句話。
你頭髮白了。
我給你做湯喝吧。
對不起,海叔,是我不懂事,讓你傷心了,你原諒我吧。
這些話對於海叔來說,是一樣的意思。
杜和年幼失祜,老還可以說是杜和的半個父親,哪有當爹的和兒子計較的。
老海甚至都沒有生過杜和的氣,他只氣自己,左下了無法挽回的錯事,害的阿和沒了爹。
雖然那個時候,杜中恆的病已經不輕,但是隻要細心調養,總有辦法延續生機,可是老海只想着讓杜中恆離開體力消耗巨大的魔術師這一行,卻操之過急,叫杜中恆反而孤注一擲,失了性命。
有的時候,人不是被死亡選擇,而是選擇死亡。
杜中恆在面對着做一個富家翁老死和做一個魔術師死在舞臺上的選擇的時候,他選擇了後者,拋下了所有人,成全了自己的一顆純心。
沒有人能怪杜中恆狠心,他就是這樣一個爲了魔術可以忘記一切的人,當初因爲杜中恆的一顆純心,才吸引了陸玉珍、老海、江中葉和王興寶的注意,也是因爲一顆純心,杜中恆猶如一顆流星一樣,照亮了朋友親人的眼睛,卻又迅速的消逝了。
緣生緣滅,何其奇妙。
杜和也是想通了這個問題,才最終釋懷了。
他的夫親眼光精準,天子縱橫,沒有看錯人,也沒有江郎才盡,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句號。
杜中恆可能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但是他是一個好魔術師。
在同放棄自己的父親和解之後,杜和更加認識到了爲了他放棄了許多許多的老海與姆媽的偉大。
他們都說有着自己的夢想喝追求的獨立的人,卻爲了年幼的他,陸玉珍放棄了自己縱橫商界的大部分手腕,只想着守護杜和長大,老海放棄了自己行俠仗義的理想和流落在外的師門,甘願成爲一個沒有姓名的管家,照料了杜和的整個青春。
“海叔,你給我講講你年輕時候的事吧。”
杜和握住了老海叔血管鼓起的手,微笑着說。
老海眼眶一熱,點了點頭。
“好,少爺願意聽,講個三天三夜都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