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颳過,院子裡的竹子刷拉拉的搖晃了一陣,叫人渾然生怕,但是聚精會神於接下來談話的兩人都如若未覺。
“我其實和南風並不是一個爹。”
九筒一開口,就叫杜和出乎意料。
“我比南風大五歲,是姆媽同她的第一任丈夫生的孩子,後來家裡變故了,我就和姆媽一起,去了福州路……後來因爲會說會唱,又叫個先生保了,算是勉強進了書寓,南風,就是那個時候有的。”
九筒的臉上有些回憶之色,不再掛着習慣性虛僞笑容的九筒,眉眼間都同南風有些相似之處,叫杜和端詳起來纔有了二人的確是兄妹的恍然之感。
“南風是三月三的吉利日子出生的,也確實給姆媽帶來了好運,她交往的那位先生屢屢升官,到後來,竟將她捧到了書寓媽媽的地步,自己當家做主了……”
“既然這樣,爲什麼你們兩個還會無家可歸?”
杜和忍不住問道,“書寓先生收入不菲,養活你們二人應當不是難事。”
九筒搖了搖頭,笑了笑,“自然不是難事,難的是,那位先生的朋友,看中了南風,姆媽左右要靠着他過活,後來也默許了。”
杜和的後脊樑一陣涼意爬了上來,只覺得牙關打顫,“南風幾歲?”
“九歲,然後我們就跑了。”
九筒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將袖口擼起來,把上頭的一道老傷疤給杜和看,“這還是給南風擋的呢,不過姆媽總算是沒真的下手,叫我們順利跑出來了。”
雖然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聽到南風順利脫險,杜和還是鬆了一口氣,旋即,忽然覺得不對,皺眉道:“聽你形容,你當是個好哥哥,可是我剛剛去李家廠的時候,大家都說你是個連自己妹妹都想着賣的拆白黨,而且南風過得很慘……”
九筒撓了撓頭,尷尬的說:“我們兩個總得過活吧,我十四歲,我妹妹九歲,都是從小錦衣玉食大的,連包都扛不動。”
“那也不能叫妹妹去……冒險!”杜和嚴厲的說。
九筒連忙搖頭擺手,慌忙道:“沒有沒有,我不是真的要把妹妹嫁給他們做小的,只是,這是南風想出來的計策,我來唱白臉,她來扮紅臉,這樣就能有吃的了。“
杜和忽然明白過來,指着自己的鼻子問:“你來欺負南風,叫我這樣看不過去的人給你們接濟接濟,然後兄妹倆靠着好心人的接濟來過活?”
九筒侷促的“嗯”了一聲。
杜和臉色不變,緊接着問道:“既然是要靠着好心人,南風后來怎麼會到我這裡來,寧願做幫工也不會去了?南風可不是冷血無情的人。”
角落裡陰影動了動。
九筒搓了搓手,似乎是不知道怎麼說,在杜和的逼視下,硬着頭皮道:“後來我遇到了賞識我的大哥,正式開始混青皮……我怕南風跟着我,再叫大哥看到了,不好。”
“所以你們兄妹倆就合夥弄了個苦肉計,在哈同公園徹底鬧翻,然後各走各的?”杜和嘆了口氣。
“本來我想着攢夠了錢就送南風去念學堂,沒想叫南風打擾你家老太太……可是我越混,就越覺得自己沒什麼希望攢夠錢,杜少爺,學堂太貴了,我攢了半年的錢,還不夠學堂一次的贊助費,”九筒抹了把眼淚,“南風最喜歡讀書識字,我不能供她,你可以,可是道理不是這麼講的,我們青皮最講個理字,你幫了我,我要是還騙你,我就不是個東西。”
“今天我來,就是想接走南風的。我偷偷去見了姆媽,她同意找關係,把南風送到南京去念書。這些錢,我知道不夠,但是我就只有這麼多了,以後如若發了財,我再還您。”
九筒從懷裡掏出一個紅紙包來,放在了桌面上,銀元碰撞的聲音清脆,是一筆不小的補償了。
“你盡力幫了南風度過最大的難關,但是在最後,你還是放棄了南風,你沒有從頭到尾的當一個好哥哥。”杜和雙手交叉,將拿包銀元推了回去,認真的說:“我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心,南風是個好妹妹,我也會當一個好哥哥,說實話我不相信你的姆媽,也不相信你,南風會去學堂,但是不會是南京。”
“至於你和你的姆媽,我會告訴南風,也許想見面也會見面,但是以後,南風的哥哥和姆媽只會是我和我姆媽。”
杜和強硬的說:“南風一直保留着你們存身的那間小房子,但是你從來沒有回去過,她的懂事,不是你叫她吃虧的藉口。你的姆媽放棄了她,你最後也放棄了她,真正被拋棄的,只有她。而你們從放棄她的時候起,就不再有資格做她的家人。”
說他不講道理也好,說他擅自做主也好,這樣的哥哥,即使對南風沒有壞心,杜和也不再打算叫南風與他再一起生活了。
被人揹叛放棄的滋味,杜和也嘗過,那是根本就不可能再以本心去面對的人。
同傷害至深的人在一起生活,是一種自我折磨,而他希望南風接下來的生活裡,除了快樂,只有快樂。
九筒滿眼淚水,邊擦眼淚邊點了點頭,忽然破涕爲笑,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個紙包,吸了吸鼻涕說,“這是我姆媽的書寓地址和南風的出生證明,姆媽跟我說南風不會跟我回去,我現在明白了,不是她不肯,是你不肯,她果然是個有福氣的,最後還是找到了疼她護着她的家人。”
“我放心了。杜少爺,南風就託付給你了。”九筒說完了這些,就站了起來,抱拳躬身行了一禮,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杜家。
杜和一個人靜坐在院子裡,好半天,才從籃子裡摸索着拿出一隻雞蛋,磕開了蛋殼,朝着一處陰影招了招手。
“來,揉揉眼睛,哭紅了待會兒怎麼行禮。”
南風小小的身影從那處陰影中飛奔出來,欺進了杜和的懷裡,嗚咽不停。
杜和溫柔的拍着南風的後背,輕聲安慰着南風:“妹妹啊,這回不用自己偷偷哭了,有了委屈,就叫哥哥給你出氣,哥哥不在家,叫海叔給你出氣,如果是了不得的大仇,就告訴姆媽,姆媽能將他們料理的渣都不剩。”
南風擡起頭,小聲說:“對不起哥哥。”
不知道這句對不起是對着自己的隱瞞,還是對自己的偷聽,杜和也無意計較,將南風額頭被汗水暈溼的頭髮捋了捋,認真的說:“你要真覺得對不起,下次自己犯錯,就不要叫我背黑鍋。哥這兩天晚上連口熱茶都沒喝上。”
南風頓時爲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