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蜜水,又吃了一碗稀粥,休息了半夜的李二筒等到了深夜來訪的江中葉和江凌父女。
李二筒才十九歲,年輕人的底子好,傍晚的時候還不能翻身,深夜的時候已經可以靠在被子上坐着了。
他歲數不大,還是個娃娃臉,看着更嫩些,半大不大的,可是已經很會看人臉色。
這三個人都是冒險救了他的善人,一開始江凌問李二筒話的時候,李二筒是死活不想開口的,不敢連累了三人。
但是江凌不會問話,南風就很會迂迴,嘻嘻哈哈的說了句:“你再不說,我們也總得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兒,一打聽,不就知道你是誰了?”
童言無忌,將在場的四個成年人都弄得摸了摸鼻子。
李二筒想了想,尷尬的說:“我沒有家,我是孤兒,在哪兒上工就在哪兒住,前天我還是在造船廠上工,也在造船廠住,現在造船廠不讓我住了,我也就沒家回了。”
杜和愣了愣,不知道爲何,這個面色不變的說出自己身世的弟弟輩,讓他感覺到有些心酸。
這個十里洋場,沒有人過得舒服,大家各有各的一本酸甜苦辣賬,不多問,不多說,既是尊重別人,也能減少自己的麻煩。
除非必要,也很少有人說起自己的身世,李二筒卻不介意,或者說,他不覺得這些是苦,自小就當童工,打他立事起,就是這麼過來的,所以他的人生一直如此,也沒有覺得有什麼難以啓齒的。
就是這樣不知道家是什麼的孤兒,輕易地觸動了杜和的心底。
江中葉畢竟歲數要大些,心智也更加成熟穩重,不動聲色的說:“小李,你那天……那些同你穿着同樣衣服的人,都是造船廠的工人麼?”
李二筒點了一下頭,又扶住腦袋,艱難的答應了一聲。
“頭受了傷,不能晃,切注意些。”江中葉連忙給李二筒加了個枕頭靠着,看李二筒不暈了,才接着問了起來,“方便的話,能說說你們爲什麼會被那麼多軍警們追索麼,難不成,造船廠出了什麼變故?”
李二筒看了看江中葉,垂下了眼皮子,低聲稱了聲“是”。
“船塢太老了,我在造船廠幾年,那些木頭就沒有換過……鍛造零件的時候,還要在爐子裡頭去掉應力,那麼大的爐子,就在船塢旁邊,木頭都薰酥了……那天,架子轟的一聲塌下來,我被砸進了倉裡……死了很多人……阿水也死了,大強哥也死了……石頭哥到現在都沒找到……”
在李二筒的敘述中,杜和很快就明白了那些死難者離開的有多麼冤枉。
這些人裡頭沒有一個人是生手,全是手藝精湛的老手,在第一線工作的時候,卻因爲設備老舊和工廠安全意識不足,平白的送了性命。
李二筒漸漸沉浸在了回憶裡,雙拳緊握,狠狠地捶了一下牀鋪,咬着牙說:“人沒了,老闆卻說是他們操作失誤,不僅不給賠命錢,還要追究他們造成的損失!大強哥在船廠做了十年的工,他比老闆請來的洋工程師都熟練!”
“就忽然那樣……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李二筒哽咽着,終於說不下去,他依舊沒有哭,但是眼睛通紅,似乎是哭得太多,眼淚已經很珍貴了,輕易不會落下了。
南風趴在了杜和的懷裡,哭得肩膀一抖一抖,江凌也悄悄用手背抹掉眼淚,杜和若有所思,江中葉則緩緩地點了一支菸。
“這樣的世道,人命賤吶……”
煙霧中,江中葉的聲音模模糊糊傳到幾個人的耳中,南風抖了抖,用力的抓緊杜和的衣襟,生怕杜和消失一樣。
江凌看了看南風,雙手交握着,忽然問道:“明明是你們該討說法的時候,爲什麼那些人反而要追你們?”
李二筒沉默了一下,“因爲我們要求老闆給那些遇難的工友們賠償,老闆沒答應,我們停工抗議了。”
“那些警探們,大抵是老闆請來的吧,老闆的勢力,據說很大,我們有好多人都被抓緊了監獄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放出來。”
“豈有此理!”
“不當人子!”
江凌與杜和同時罵了出口。
李二筒慘笑了一聲,躊躇的搓了搓衣角,試探着說:“三位大恩人,我能不能多待幾天……三天,兩天就行,到時候我避過了風頭,就再找一份工,半年之內就能還清諸位的診費了。”
“對不住諸位,恩人們都幫了我這麼多,我還不知道好歹……明日一早我就走,肯定不會走漏了風聲的。”
看到三人一時半會兒的沒有回答,李二筒失落的給三人遞了一個臺階。
江凌扯了扯江中葉的衣服。
江中葉的手臂才接好,不敢讓閨女多加觸動,再加上這個小夥子確實可憐,沒有多想,江中葉就開了口,“小李啊,你在造船廠做工,工錢是多少?”
“五個大洋一個月,半年一結餉……”
李二筒有些肉疼的說。
距離他開工錢的時間其實很近了,但是李二筒參與了抵抗老闆的罷工,不用想也知道,那幾十塊大洋算是扔了水裡了。
辛辛苦苦幾年,才提前成爲了熟練工人,李二筒還沒有享受好待遇多久,就又嚐到了人生的苦澀滋味了。
“那麼,你應該也會看着設計圖做些東西吧。”
杜和善解人意的幫江中葉問了問李二筒的水平。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李二筒才十九歲,賺的比二十一歲的杜和都多了,一定是個熟練工了。
造船廠不比別的工種,這種活計要求的十分精密,工人們只有能看懂了圖紙,才允許上手操作的。
果然,李二筒毫不遲疑的點點頭,“我之前在印刷廠做過工,老闆家裡經常拿印刷壞了的書抵一部分薪資,因此識字不是問題,恩人們有什麼活計需要做麼,除了精鋼的做不成,其餘的我都能做的,保準又快又好。”
“那麼一個月給你六塊大洋,就委屈你就留在連魁班裡,給我們這些魔術師們做個道具師傅吧。”
江中葉笑着說。
李二筒張大了嘴巴。
包着白紗布的腦袋,配上長的大大的嘴,呆滯的神情,李二筒的表情有些滑稽。
南風“撲哧”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