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臂單于縱馬來至徐礎面前,相距不到一步時才停下,馬呼出的熱氣直接噴到徐礎臉上。
“你說什麼?”
徐礎稍稍讓開一些,“我來阻止一場災難。”
這是他之前的一次回答,單于當時沒當回事,現在才明白話裡面隱藏的含義。
“不可能。”
“對任何人來說,傾巢而出都是一次冒險,單于以爲不可能之事,對晉王豈不是最有利的選擇?”
強臂單于看向周圍的賀榮大人,徐礎的話這些人都聽到了,有人不懂中原話,也從別人嘴裡聽到傳譯,全都是半信半疑,但是隻要有一點相信,就會顯露出驚慌。
塞外人少,單于這支大軍幾乎帶上了所有青壯年,留在草原上的盡是老弱病殘,卻是將士們的家人,況且草原上還有積累多年的大量財富,一旦被人奪取,賀榮部損失巨大,最重要的是他們將無家可歸。
單于調轉馬頭,面向本族大人,高聲說了幾句,語氣依然激昂慷慨,卻沒像往常那樣贏來陣陣歡呼,反而有人開口迴應,雖然有些遲疑,但畢竟是一種質疑,周圍不少人點頭表示贊同。
單于又說幾句,語氣緩和許多,像是在商量、勸說,顯然不太成功,他將人羣中的周元賓叫出來。
周元賓早已嚇得面如土色,不等單于開口詢問,就說出一長串賀榮話來,像是在爲自己和晉王辯解。
趁着無人注意,張釋虞扭頭盯着徐礎,用眼神詢問這是何意。
徐礎點下頭,表示一切盡在掌握中。
張釋虞不信,他覺得自己正被帶入危險之中,幾無掙脫的可能。
周元賓還在急切地說話,單于突然暴怒,跳下馬,舉起馬鞭狠抽過來,周元賓沒躲開,胸前捱了一下,痛得亂叫,單于再打來時,他想躲又不敢躲,只能左右移動,然後更快地辯解,連連伸手指向徐礎。
張釋虞原本與徐礎站在一起,這時悄悄地往旁邊走出幾步,保持距離,以免受到牽連。
他離開得很及時,單于果然轉身,大步走向“罪魁禍首”,語氣激烈,似乎忘了徐礎不懂賀榮語。
“單于志在天下,何以不愛聽真話?”
單于改用中原話,“這是詭計,不是真話。”
“如果是真話呢?單于在這裡耽擱,晉軍卻在急行不止。”
單于看上去更加憤怒,卻沒有動手,看向不遠處的漁陽城,“屠城能讓他們多留幾天……”
“屠城會令單于失去一位重要盟友,此時此刻,盟友尤其重要。”
單于看一眼皇帝,臉上擠出一個略帶鄙夷的神情,“中原人都不可信。”
“中原人彼此也不相信,否則的話,也不至於大亂,單于可以不信中原人,但是應當利用這一點。”徐礎及時閉嘴。
單于又看一眼周圍的賀榮大人,終於做出決定,大聲喊了幾句,衆人立刻紛紛上馬。
直到敵軍遠去,漁陽諸官仍跪在地上,聽不到馬蹄聲之後,纔敢起身觀望,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前因後果。
回到大營,徐礎直接被帶到大帳裡。
單于在路上已經下達一連串的命令,軍心稍穩,他能抽出空來,與諸大人共議對策。
帳篷雖大,仍顯擁擠,徐礎被擠到了角落裡,周圍的說話聲雖大,他卻一句也聽不懂,頗覺無聊。
有人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一條胳膊,十分用力,然後惡狠狠地低聲道:“你要害死我嗎?此仇我一定……”
周元賓捱了兩鞭子,傷勢雖然不重,受到的驚嚇卻不小。
徐礎道:“你應該感謝我,爲何恨我?”
“你當我是傻瓜……”
徐礎搖搖頭,小聲道:“晉王本已失去單于歡心,即將受到致命攻擊,可是北上出塞的消息一來,他又會得到重視。單于眼下憤怒,很快就想緩和事態,這是晉王的機會,也是你的。”
周元賓想了一會,慢慢鬆手,在徐礎袖子上輕輕撣了兩下,抹去褶皺,“可你害我捱了鞭子。”
“不破不立,有些事情我也預料不到。”
“捱打是小事……單于真會改變心意?他現在仍想進攻晉陽,而且更着急,但是其他人不太贊同,他想分兵,一部分回塞外,一部分攻打晉陽,有人贊同,有人不贊同,正爭得不可開交。”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周參軍卻在我這裡浪費時間?”
周元賓臉色微變,道聲“多謝”,轉身擠入人羣,悄悄聯絡沈家的支持者,還要找機會在單于面前說上幾句。
爭議終告結束,不知結果是什麼,甚至有沒有結果都很難說,諸大人退出的時候,彼此依然爭論不休。
沒人告訴徐礎可以離開,他只能站在原地。
大帳裡最後只剩十餘人,除了單于與徐礎,其他人全是僕隸,站成一排,等候主人的吩咐。
單于坐在毯子上,一直不說話,也不看人。
單于大妻一個人進來,徑直走到單于身邊坐下,一手輕輕按着他的肩頭,小聲說話。
大概是爲防止僕隸聽懂,再開口時,單于用的是中原話,“我知道這是詭計,但是他們不信。你也知道,許多大人與沈家交好,我一直隱瞞將要奪取幷州的消息,可是有些人已經猜出來,極不贊同。唉,盡是目光短淺之輩,天賜良機,令我賀榮部有機會奪取中原,他們卻還在意從前那點交情。”
大妻小聲道:“等他們享受到中原的好處,再也不會記得沈家。”
“可是現在……”
大妻附在單于耳邊說了幾句,單于扭頭看向角落裡的徐礎,“他?”
大妻點頭,又悄聲說了幾句,然後起身離去。
單于向徐礎道:“你過來。”
徐礎走到近前,拱下手。
單于沉默多時,“你擅長詭計,我需要詭計。平山沒做到的事情,我要試一試。”
“如果單于想要我的臣服,十分抱歉,我做不到。”
“嗯,你不必臣服。”單于毫無怒意,又想一會,說:“這樣好了,從現在開始,你每天至少要貢獻計謀一條,用來換取你自己的性命。”
“我有死罪?”
“你無罪,但你的命仍然歸我所有。你可以不臣服、不下跪、不接受賞賜,但是我問什麼,你得回答,回答得好,算是一計,回答得不好,我留你無用。”
“聽上去好像比較公平,如果我一天之內獻出數計,是不是能算在今後幾天裡?”
單于微微一愣,隨即大笑,“可以。你今天的計謀呢?”
“晉王北上的消息不算嗎?”
“不算,因爲我沒問。”
“有道理,既然如此,請單于發問。”
單于站起身,“暫時不急。晉王北上的消息還沒有得到確認,萬一你真是在撒謊——”單于笑了笑,“我已經想到三種方法讓你生不如死。漁陽?連城一塊毀掉,公主?她在死前一定會後悔相信了不該相信的人。”
“有些事情乃是必然之勢,無需確認。”徐礎道。
“從現在起,你留在我身邊。”單于無意爭辯。
寇道孤從外面進來,在單于面前拱手行禮,不卑不亢,“單于要見我?”
“你們兩個,今後都留在我身邊,做顧問、做參謀,最終我只留一位,望兩位努力,不要讓我失望。”
徐礎沒開口,寇道孤道:“同樣是努力,有人努力成事,有人努力壞事,望單于明鑑。”
單于笑道:“我心裡有數。”
留在單于身邊有個好處,即使聽不懂賀榮語,多少也能可以瞭解他們的動向。
單于的本意是立刻進攻幷州晉陽,然後再轉師北上,救援塞外老家,但是太多人反對,他當上單于不久,還不能爲所欲爲,只得分兵數萬,順原路返回塞外。
接下來的事情則一件比一件難以定奪,周元賓動用全部關係,輪番勸說單于與沈家和解,他也親自上陣,力陳晉王絕無二心,即便有北上之意,也是聽說傳言,以爲賀榮人捨棄舊情進攻晉陽,才被迫出此下策。
張釋虞也醒悟過來,他能借助的關係極少,唯有通過使者求見單于,慷慨陳辭,表示願意親自帶兵攻入幷州,爲單于分憂,至於公主,乃是被湯師舉擄走,之前種種,皆非出於公主本意,云云。
雙方各有說法,周元賓一方人多,張釋虞之計則更契合單于本人的心事,因此一直爭執不下。
入夜不久,晉王那邊終於傳來消息,卻是含糊不清的消息,晉軍似乎真的已經北上,但是晉王本人仍守在飛狐口,希望單于能夠解釋諸多傳言。
事態變得僵持,單于攆走所有人,獨自留在帳中思想對策,兩刻鐘以後,派人傳喚兩名“顧問”。
徐礎晚到一步,寇道孤剛剛向單于說過話。
“寇道孤說皇帝與晉王都不可信,上上之策乃是先殺皇帝,以取信於晉王,將其招來處死,然後南取冀州、西奪幷州,站穩腳根,再進圖天下。你以爲如何?”
“妙計。”徐礎回道。
“你也贊同?”
“紙上談兵的話,我贊同。”
寇道孤冷笑一聲,單于道:“有話就說,別繞來繞去,我不喜歡。”
徐礎道:“寇氏此計雖妙,輸在不瞭解晉王爲人,因此有一重大遺漏。”
“你瞭解晉王?”
“我與他是結拜兄弟,曾經一同守衛東都,深知晉王爲人,多疑而又膽大,單于殺死皇帝,不僅不會重得信任,反而會令晉王生疑,更要北上出塞。”
“你的‘妙計’是什麼?”
“坐等。”徐礎回道。
單于點點頭,“兩位的計策都不錯,解我心中幾樣疑惑,但我不會殺皇帝、攻幷州,也不會坐等,數十萬騎兵入塞,怎可坐而不動?明天一早,我將親自率兵南下,直取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