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應伯見此場景,終於死心,再不提逃跑之事,與昌言之等人喝悶酒,酒過三巡,感慨道:“許多人心裡存着一線希望,以爲公子退位只是權宜之計,早晚有一天,他會再度出山,沒準還會帶來一支強大的軍隊,令敵人望風而潰。唉,如今來過一趟——還不如存着希望。”
孟應伯灌下多半碗酒,昌言之勸道:“公子想什麼我是不知道,也不費力去猜。小孟將軍不如留下,在谷中悠閒度日,勝過四處征戰,出生入死。”
孟應伯盯着昌言之,“連你也變了。你是昌家子弟,七族當中,王氏多文臣,昌家出武將,想當初在江東的時候……”
“往事休提,實不相瞞,還在江東的時候,我就不太明白,爲什麼七族非要起兵?非要以身犯險?”
“因爲咱們是七族,江東是咱們的啊!”孟應伯不只是困惑,還有些惱怒,聲音變得尖銳,目光看向其他人。
留在谷中的多是吳人七族子弟,身份低微,在孟應伯面前不太說話,悶頭喝酒。
昌言之出身望族,不太在意孟應伯的怒意,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吳國已然滅亡,除了咱們自己,好像沒有多少江東百姓懷念吳皇和七族。”
“百姓無知,隨風而倒,所以七族纔要敢爲人先,等七族奪回江東,興復吳國,百姓自會俯首納命。”
“當年的天成張氏也是這麼想的,吳國因此傾覆……”
孟應伯不悅,起身道:“你竟然將七族與張氏相提並論,看你日後有何顏面再見你們昌家人。”
“我想我不會與他們再見面。”
“父母兄長、妻子兒女你都忍心不見?”
昌言之笑道:“小孟將軍對我不太瞭解啊,我的父母早已亡故,上無兄下無弟,只有一個姐姐,嫁到雜姓人家,多年沒有來往。我妻子是雷家的女兒,起兵之後,她對我說,興復舊吳與拜將封侯若是有一樣沒做到,就不要回去找她了。昌家的叔伯、堂兄弟倒有不少,來往卻不多,我不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人。”
孟應伯越聽越不順耳,冷哼一聲,“嘿,七族就是太多你這樣的怯懦之徒,纔會滅國。”說罷拂袖而去。
昌言之倒沒生氣,向其他人道:“七族的‘怯懦之徒’其實就咱們幾位。我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即便有一天公子重新出山,我也不打算跟隨。你們也要想好,誰有妻子需要照顧,誰有意一直追隨公子,都要做好打算。”
衆人各有想法,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都不隱瞞,心裡清楚,如此悠閒的日子怕是快要到頭了。
孟應伯一氣之下離開,到了外面卻無處可去,他怕官兵,不敢靠近,回自己的房間又覺得憋悶,在院子裡信步遊蕩,發現有官兵看來,只得去往書房,至少在那裡能躲一下。
徐礎正在看書,孟應伯此時對他既敬畏又不滿,站在一邊,猶豫再三,開口道:“我能問公子一點事情嗎?”
“當然。”徐礎放下書,他這裡經常有人出入,所以早已習慣對方不開口,他也不打招呼。
“公子究竟是要終生隱居,還是會擇機出山?”
“小孟將軍若是早問幾天,我也沒有準確答案,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會擇機出山。”
孟應伯心中一喜,“眼下就是大好時機……”
“小孟將軍不要誤會,我之出山,不是要做吳王,也不是要與羣雄爭勝,更不是要奪取天下。”
孟應伯一愣,“那公子爲何出山?”
徐礎看向空無一人的舊席子,緩聲道:“繼承範先生之道,學以致用,不爭天下,而天下盡在掌握之中。”
孟應伯更糊塗了,“範先生名揚天下,我至少有過幾分耳聞:範先生一輩子沒有出仕,乃是隱居的世外之人,公子既要繼承他的‘道’,還說什麼出山?”
“那是世人對範先生的誤解,他不出仕,乃是因爲生不逢時,但他並未隱居,收徒傳道、見客解惑,不知不覺間,所影響之人成百上千,我亦是其中之一。範先生以自己的方式入世,入世之深,甚至超過張息帝與大將軍。”
“嗯?張息一統天下,大將軍縱橫四海,怎麼可能不如一名拒絕做官的書生?”
“再等等。”徐礎笑道,“再過幾年,你就會看到誰入世更深。”
“我怕是看不到了。”孟應伯越發失望,忍不住道:“這座山谷怪異得很,聽說前些天還有妖草肆虐,住在這裡的人必受蠱惑……”孟應伯臉色一變,喃喃道:“我得快些離開……”
孟應伯回自己的屋子裡,將門上閂,生怕受到谷中妖物的誘惑,失去自己的本心。
這是徐礎第一次向外人承認自己有出山的想法,卻沒得到理解,只得苦笑搖頭。
入夜不久,徐礎正挑燈看書,從外面來了一位年輕的士兵,徐礎看着臉熟,卻想不起何時見過,“閣下是……”
士兵沒帶兵器,來到徐礎面前,拱手小聲道:“公子不記得我?前些日子我曾來求問指引……”
“哦,你是……小八,南征回來了?”
“是,昨天才回來,今天又被調來守衛山谷。”
“看來此行很順利。”徐礎笑道。
“順利,並沒有交戰,與淮州軍、吳州軍會師,上頭談正事,我們私下交易,一仗沒打,就回來了。”士兵上前,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袱,雙手獻上,“我知道徐公子看不上這些東西,但是大家感激徐公子,不送上一點薄禮,心中不安。”
徐礎接過包袱,掀開一角,發現裡面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銀塊,笑道:“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受之有愧。”
“無愧,我們聽從公子的建議,帶上值錢的細軟之物,在南邊幾乎人人都賺了些錢,這點銀子是大家湊的,不多,請徐公子務必笑納,否則的話,我回去之後沒法交待。”
銀子不過二三十兩,的確不多,但是對幾十名士兵來說,也不算少,他們此行想是各自賺了些錢。
“你們帶去的東西被誰買去了?”徐礎好奇地問。
“吳州軍將士,他們可喜歡了,尤其是布帛綢緞,可惜我們帶得不夠多,要不然能賺一大筆!”士兵興奮不已。
“你說的是哪一個‘吳州軍’?據我所知,吳州諸城自立,全都自稱吳州軍。”
“石頭城的吳州軍,幾個月前招安的那些人。也不知他們從哪弄來這麼多銀子,穿得卻破,因此人人出手大方,淮州軍沒有準備,看着我們做生意,眼紅得很。”
“原來如此。”徐礎將銀子包放在桌上,笑道:“好吧,我收下了。”
士兵再次拱手,“回去之後我有交待了。還有,請徐公子諒解,我們來這裡是奉命行事,絕無它意……”
“有勞諸位在此保護山谷,我感謝還來不及,談何‘諒解’?”
士兵嘿嘿笑了幾聲,“我不能待太久,告退了,請徐公子繼續讀書,徐公子料事如神,日後必成神仙。”
徐礎又當一次“神仙”,他對士兵帶回的消息很感興趣,反覆思索:寧抱關的部下得到重賞意味着什麼?
夜色漸深,徐礎要回臥房休息,剛剛邁過門檻,就聽黑暗中有馬蹄聲傳來,很快,數十名騎士馳到近前,帶頭數人舉着火把。
馬蹄聲很響,其他人受到驚擾,紛紛出來查看。
騎士當中沒有徐礎熟悉的面孔。
一名將官卻認得他,在馬上道:“請徐公子隨我們走一趟。”
“去哪裡?”
“到了你自會知道。現在就出發,不要耽擱。”
“好,我牽馬來。”
“不必,馬匹是現成的。”
有人牽馬匹過來,徐礎接過繮繩,翻身上馬,向目瞪口呆的昌言之等人大聲道:“好生看家,等我回來。”
衆人應命,誰也沒敢上前,那些騎士刀槍齊備,又有周圍數百士兵爲援,沒人能惹得起。
前方六七騎,後面數十騎,徐礎被夾在中間,連夜出谷,上了大路,直奔鄴城而去。
徐礎不反抗,也不詢問,他料到會有這一刻,比預想得稍早一些,這就比較麻煩,他得捱過眼前的危險才行。
趕到鄴城時,天還沒亮,城門卻一叫便開。
徐礎第一次進城,沒機會看到街道繁華,連路徑都沒記住,直接被帶到一座大宅中。
一路順利,騎士對他比較客氣,請入一間寬敞的屋子裡,關上門,在外面上鎖,再無聲息。
屋子分內外兩間,都點着蠟燭,徐礎一一吹滅,上牀睡覺,對他來說,大勢已無可更改,如果時運不濟,他也只能自認倒黴。
天亮不久,徐礎被喚醒,洗漱之後,跟隨幾名士兵去往宅院深處,一路上仍無人做出解釋。
在一座小跨院門前,士兵止步,將徐礎交給四名宦者。
院子里人不少,全是宦者與宮女,他被留在廊下,沒有立刻得到召見,太陽慢慢高升,徐礎又困又餓,終於有人過來,帶他去往正房。
正房裡人也不少,顯然是爲防備意外,徐礎目光一掃,看到濟北王世子張釋虞也在其中,張釋虞沒看他,神情冷漠。
“你非要將我們張家徹底毀掉嗎?”居中而坐的太皇太后開口,語氣並不是特別憤怒。
徐礎不能上前,站在門口拱手道:“皇帝在江東駕崩,太皇太后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