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陷入沉寂,經歷一整天的苦戰,義軍總算守住了城池,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場難得的勝利,值得大肆慶祝,可所有人都累壞了,坐在地上不想起來,酒肉送到面前都提不起興趣。
徐礎安排親信守衛城門,所有城門,連樑王馬維佔據的東城也不例外。
降世軍的許多家眷實在太弱,沒法出城,這時候跑出來,尋找家人、送水送食,街上到處都有歡笑聲,也有痛哭——太多人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還有大量屍骨留在城外,家人見不到最後一面。
徐礎在街上走了一陣,撫慰將士,最後是孟僧倫建議他回去,“這樣下去,一晚上也走不完,執政不如先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舉辦法事,超度所有亡靈。”
孟僧倫又建執政住進皇宮,徐礎拒絕,還是回四王府大營,召來倖存的一些法師,連夜辦法事,先是小小地意思一下,明日再大操大辦。
“祖王”曾許給衆人昇天之賞,徐礎必須實現。
法師們找一塊空地,堆放乾柴,燃起熊熊篝火,圍火誦經,送亡者昇天。
徐礎抱來降世王的兒子,主持儀式。
圍觀者越來越多,先是痛哭,在法師的引導下,慢慢地變得歡喜,共同誦經,不會念的人就跟着哼哼。
降世王的兒子不體貼“下情”,哇哇地哭起來,徐礎送回府中,交給乳母。
他不能休息,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置。
首要一件,薛金搖還沒回來,徐礎派出多名信使召她回城,薛金搖曾一度攻入官兵軍營,但已是強弩之末,官兵調集援兵之後,她只能率兵後退,到了城門口卻不肯進城,聲稱要在外面紮營,與官兵對峙。
徐礎只好親自去請。
整整一天,祖王薛六甲獲得的聲望最高,吳王分享一半,另一半則歸薛金搖。
她第一個聲稱祖王“降世”,第一個帶兵出城,第一個攻入敵營,又最後一個退回,堪稱奇蹟的是,她身先士卒衝入險地,身穿的銀甲又頗爲醒目,整場戰鬥下來,竟然毫髮未傷。
所有親眼見到她的人,都認爲這是一個奇蹟,唯一的解釋就是祖王在天之靈保佑這個女兒。
祖王昇天的時候故意遺漏女兒,肯定是要委以重任,當然要時時保護,不讓她受到傷害。
徐礎親自到西城外迎請妻子,一路上聽到無數傳言,都是金聖女如何勇猛,如何手刃敵人,如何驚險萬分地躲過無數次致命攻擊……
經此一戰,薛金搖已被將士們尊爲神靈,她不進城,所有人都不進城,就連原本屬於徐礎的吳軍將士,也堅定地留在金聖女身邊。
官兵也是疲憊至極,害怕再入陷阱,眼看着義軍在城外停留,連道像樣的木柵都沒有,卻不敢過來攻擊。
城裡送出一批帳篷,數量不足,薛金搖讓與他人,自己在外面巡營,甲衣一刻不解。
吳王的到來,引起陣陣歡呼,薛金搖停在原處等候,身邊的將士識趣地退下,徐礎也示意衛兵駐足,他一個人走向妻子。
天色已晚,徐礎與薛金搖只能藉助營中火光隱約看到對方的樣子,越走越近,離火光也越來越遠,眼中形象反而更加模糊。
徐礎停下,微笑道:“所有人都在等你進城。”
“我做了那些事情,你還要我進城?”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你想多了,你今日立下大功,遠遠多於過失,一切儘可原諒。”
薛金搖走近一些,臉上也露出微笑,“瞧,這就是我不進城的理由,你覺得‘一切儘可原諒’,而我不覺得有什麼可原諒的。”
徐礎啞口無言,讓他承認妻子的所作所爲完全沒錯,實在是太難了,沉默一會他道:“被困高臺上時,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想什麼?”
“我第一次希望人死之後真有地獄,這樣的話我至少有一個可以告狀的地方:就在我佈置好一切,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卻被身邊最信任的人置於險地。”
“嘿,我是你最信任的人嗎?你是沒將我當回事吧。”
“總之,你當時出賣了我。”
薛金搖皺眉,“你當時應該聽到了,我交待兩位大法師,讓他們得知寧王被圍的消息之後,立刻釋放你。”
“沒人來傳遞消息,是我自己擺脫困境。你留在牛天女身邊打探消息的人,估計早就被收拾掉了,我沒見過此人,也沒得到任何消息。至於寧王,若非我及時趕到,他會在陷入包圍之前返回城裡,然後——這是我的猜測,但我相信絕不會錯——寧王會率兵直奔西城,在高臺上將我殺死。沒有我出面,蜀王不會阻擋寧王,反而會向寧王俯首稱臣。晉王會逃走,樑王不敢留在城內,或降或逃。整個東都將被寧王佔據。寧王也會出城來迎你,很可能還帶上牛天女,他們或是隱瞞我的死訊,或是編造一個謊言,說我自願升開。等你進城,不出三天,寧王夫妻就會找一個理由,將你們姐弟也送上天。”
徐礎一口氣說完,這樣的場景差一點就會實現。
薛金搖沉默地聽完,拒絕開口,固執得像一塊頑石。
她不會道歉,縱使心存愧疚,縱使縈繞千言萬語,她一個字也不肯說。
徐礎上前半步,輕嘆一聲,“但我仍然原諒你,因爲我還活着,你也活着,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不願在這個時候再有一點損失,我想你也是一樣。你的弟弟還在城裡,此地的將士辛苦一天,應當進城好好休息一下,你不爲自己着想,至少爲他們着想。”
薛金搖擡起目光,直視丈夫,“我只有一個要求,就一個。”
“你說。”
“我要你真心實意的回答,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沒有半分怨言,別像你平時那樣,說話總是留三分,你要知道,就算耗盡我所有的心事,也猜不透你那三分。”
“我一分不留。”
又等一會,薛金搖道:“無論如何,請你留我弟弟一命。你可以殺我,可以免去他的降世王之號,將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孩子,但是不要殺他。”
徐礎一愣,“你怎麼會想到這樣的事?”
“我只問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
“別回答得太隨意,要不了多久,等你還要再往上走的時候,或許就會另有想法。你比我聰明,我所謂的預見都是遠遠地一瞥,你能清楚地看見未來,因爲你將一切都算計好了。所以,你要仔細想,想想有朝一日,你會不會覺得我弟弟是個阻礙。”
徐礎不用細想。
新降世王年紀尚小,沒什麼威脅,可是等他長大,自然會引來追隨者,最諷刺的是,薛六甲剛死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爲降世軍將分崩離析歸屬諸王,正是吳王有意無意地推動之下,令祖王聲名鵲起,降世軍死而復活,比從前更加團結。
降世王的兒子將繼承一份龐大的遺產。
徐礎納悶薛金搖意能想得這麼遠,很快明白過來,她不是想得遠,只是單純地不敢相信吳王。
“同意。”徐礎還是給出同樣的回答,加上幾句補充,“從此以後,祖王不會再降世,任何人,包括你、我,都不會再顯示‘神力’。義軍要靠真刀真槍爭奪天下,這樣一來,我不必殺你弟弟,也不要他的王號。”
薛金搖緊緊盯着丈夫的眼睛,兩人相距如此之近,呼出的白氣混在了一起。
“好,我跟你進城。”
徐礎抓住薛金搖的一條胳膊,“永遠、永遠不要再替我做決定。”
“嗯。”薛金搖回答得冷淡,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躲閃,完全沒有平時那樣的強橫,就在剛剛她還顯得十分固執,這時卻有幾分犯錯之後不知所措的慌張。
徐礎鬆開手,於公於私,他現在都沒辦法處置薛金搖,只希望她今後能老實地當一名妻子,就算要幫忙,也該是牛天女對寧王的那種幫法。
“你沒殺寧王?”薛金搖問道。
“還不是時候。”
“嗯。”薛金搖沒再多問。
薛金搖走開,傳令全軍進城,將士們大爲高興,雖然相信降世王女兒的法力,他們還是希望能夠進城與親友團聚,享受片刻的安穩。
將士列隊進城,吳王夫妻騎馬守在道邊,他們得最後入門。
“官兵來啦!”後方哨兵喊道。
正在進城的隊伍立刻變得混亂,有人想往裡擠,有人想往外跑,互相撞在一起。
好在後方很快又傳來喊聲:“不是官兵,是官兵使者。”
騷亂很快結束,此前想往城裡擠的人,不免有些訕訕,沒人指責,隊伍的行進速度更快了一些。
徐礎命後方將官兵使者帶來。
使者只有四人,兩人是衛兵,另兩人一個是郭時風,徐礎已經弄不清此人現在歸屬哪一方,另一個是費昞。
費昞怒氣衝衝,也不管周圍有人與否,來到吳王馬前,大聲道:“背信棄義!”
郭時風在一邊勸道:“費大人這句話說得過了,兩軍交戰,只要是還沒公開的事情,就算不得背信棄義。”
費昞氣得說不出話來。
徐礎命衛兵帶使者進城,單獨留下郭時風。
郭時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薛金搖,乾脆視而不見,直接向徐礎道:“吳王曾經送一隊吳軍投奔鄴城?”
“對,王顛王將軍統領。”
“嗯,今晚得談個結果出來,否則的話,明天午時,官兵要拿這支吳軍祭兵神。”
“王將軍不是駐紮在百里以外嗎?”
“昨天剛被調回來,今天就在營中鬧事,大概是想與吳王裡應外合吧?”郭時風觀察徐礎目光,小心探究。
徐礎真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