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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時風匆匆跑進帳篷,他度過一個無眠之夜,剛剛聽說的消息令他越發緊張不安。
馬維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不管心裡在想什麼,當着諸多將領的面都不能表露出來,時時提醒自己,他現在是樑王,不是天成朝的悅服侯。
“大王聽說了?”郭時風問道,目光忍不住轉到徐礎身上,馬上又收回來。
“嗯,晉陽軍正向我軍逼近。”馬維冷笑一聲,“據說是擡棺督戰,幾個兒子各領一軍。”
“晉陽軍兵強馬壯,人數是我軍數倍,這一戰……”郭時風不必再說下去,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樑軍甚至沒有城池可守,最外圍的百姓正在陸續逃跑,軍中也是人心不穩。
樑軍初建不久,還沒真正打過仗。
“這一戰我絕不退讓。晉陽軍有意栽贓,無論我退到哪裡,都不免一戰。”馬維其實無路可退,從經過孟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進入四面環敵的境地,周圍沒剩下多少騰挪的餘地,全仗着一個脆弱的聯盟來保證安全。
這個聯盟比他預料得更加脆弱。
“晉陽軍所要之人無非是我,那我就去一趟,當面對質。”徐礎更是沒有退路。
馬維搖頭,“礎弟一露面,必遭殺害,有口難辯。你就留在這裡,哪也不要去,晉陽軍復仇心切,但是沈家總有一兩個明白人,樑晉兩家若是開戰,降世軍必然驚慌,退出聯軍,剩下晉陽軍在此地孤掌難鳴,必然不是官兵對手。”
馬維將希望寄託在晉陽軍的“明白人”身上,殊爲冒險,徐礎還要開口,郭時風搶先道:“大王的這番道理雖然淺顯,但是沈家人正在氣頭上,未必能夠明白,總得有人去勸說一下。讓我去吧,至少他們不會一見面就殺我。”
馬維看着郭時風,“弒父者如果是沈大,他極可能殺你滅口,如果是沈五,則可能連你和沈大一塊殺掉。”
郭時風笑道:“以舌鬥劍,平生所願,劍既在前,怎可縮舌避戰?沈大、沈五皆有殺我之心,也有留我之意,爲何?我這張嘴指向誰,誰就是弒父之人。”
沈家諸子此時必定處於明爭暗鬥之中,郭時風最擅長見風使舵,可擇機投靠強者、指認弱者,他掌握不少秘密,又有口舌之利,正是強者喜歡並需要的“證人”。
徐礎總得說點什麼,可馬維搶在前面,“郭先生真願意走一趟?”
“若能消弭兵禍,引兩軍共向東都,我又立一大功,若不能,也是爲大王盡忠、爲朋友盡力。”
郭時風說得慷慨激昂,馬維大笑,站起身來,握住徐礎的一隻手,一同走來,同時握住郭時風的手,“天成之亡,始於三人,此事天下皆知。咱們情符意契,志同道合,可爲朋友之表率,我馬維立誓:絕不做棄友之人,絕不將礎弟交給晉陽軍,絕不坐視郭兄沒於敵營,沈家諸子若動郭兄一根指頭,樑兵雖少,足堪一戰,我會親率士卒,唯死而已!”
郭時風也大聲道:“我郭時風立誓:絕不做負義之人,此去敵營,成則還報樑王,敗則殺身成仁,再有反覆,立遭天殛,世世不得超生!”
兩人發誓一個比一個毒,徐礎道:“我徐礎立誓:絕不做忘恩之人,今日之情,日月可鑑,它日若有違背,日月嫌我、鬼神棄我、衆人殺我!”
三人大笑,周圍的將領看得熱血沸騰,有人帶頭,齊聲呼喊“樑王”。
郭時風說走就走,當時出發,馬維與徐礎送到營門外,敬酒餞行。
酒倒在大碗裡,郭時風接在手裡,灌了一大口,將碗擲於地上,說一聲“告辭”,隻身匹馬迎向晉陽軍。
馬維與徐礎也將酒碗扔在地上,望着郭時風漸漸遠去。
馬維小聲道:“無論成敗,他不會回來了,沈家弒父者心狠志大,正是他最願意輔佐的人。”
“未必,他若想再立大功,必然回來監視樑王一舉一動。”
“嘿,那就回來吧,我不怕看。”
兩人都不相信郭時風。
馬維回營,安排守衛之事,命將軍潘楷帶人來回巡視全營,阻止兵卒逃亡。
待諸將校領命而去,廳中再無他人,徐礎上前道:“求樑王開恩,放我出營。”
“這話從何說起?礎弟在我這裡來去自由,可你要去哪?沈家諸子還沒扯破臉,等弒父者覺得時機已到,自會栽贓給其他兄弟,由我保着礎弟,他很可能會洗掉你的罪名。”
“遠禍可解,近憂難消,我離開軍營之後,樑王公佈消息,可令晉陽軍沒有進兵的藉口。”
馬維搖頭,“晉陽軍有獨佔東都的野心,且又恨我當初搶佔應城,即便礎弟不在我營中,他們也會進攻。你不必多想,踏實留在我這裡,讓我給你做主。”
馬維堅持己見,徐礎不好再說什麼,拱手道:“軍務爲重,樑王先忙,我去休息一會。”
“礎弟勞累,多睡一會,什麼都不必想,等到攻破東都,我欲問鼎天下時,還要依仗礎弟出謀劃策。”
徐礎回到自己的帳篷裡,向坐在裡面發呆的唐爲天道:“收拾東西,這就出發。”
“去哪?”
“東都。”
“好。也沒什麼可收拾的。”
徐礎身上剩下的銀錢已經不多,所帶之物無非是幾本書和數件衣袍,“去要三日口糧來。”
“你的三日還是我的三日?”
兩人胃口差別太大,徐礎的“三日口糧”不夠唐爲天放開吃一頓。
“你的兩日口糧,咱們可能不用走太久。”徐礎笑道。
唐爲天出去索要食物,徐礎打成一個小包袱挎在肩上,喃喃道:“破名責實,這算是破名責實嗎?”
三人當衆發下誓言,其實誰也不是真心,彼此安撫之外,馬維想要籠絡將校之心,郭時風想要儘快離開樑營,徐礎則是順應兩人之意,當時就已做出逃亡的決定。
唐爲天回來,揹着兩大口袋乾糧,也不嫌沉,“這裡的人真好,要多少給多少,這些差不多夠我吃兩天,還能分給公子一點。”
兩人從偏門出營,尋路前往洛陽,徐礎還記得數月前遊歷的路徑,不至於難辨東西。
軍營裡,早有人將徐礎離開的消息上報,樑王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傍晚才得通報,嘆息道:“我做錯了什麼,令礎弟如此決絕,不辭而別?”
將校皆勸道:“徐公子這是不願連累大王,他既然走了,咱們與晉陽軍或許也不用打這一仗了。”
路上踟躇的徐礎知道自己必須走,他絕不能成爲樑晉兩軍開戰的原因,他也知道馬維希望他走,只是不好說出口。
“畢竟我不是一無所有。”徐礎大聲道。
“是啊,有這兩袋乾糧,我覺得自己能走到天邊去。”
洛州大亂,民人大都躲進城裡,路邊房屋空虛,到了第二天早晨,路上漸漸有了逃難的行人,誰也不知道要去哪,隨衆而已。
徐礎坐在路邊守着行李,派唐爲天去打聽周圍形勢。
唐爲天很快回來,臉上帶着笑容,“往南一直走,有支降世軍。”
“哪一支?”
“那人說不清,就知道是個什麼王。”
徐礎起身,唐爲天背上乾糧,主僕二人尋路南下,路上遇到一夥人,也是要去投奔降世軍,於是結伴同行。
共是十三人,年紀都不大,與徐礎相仿,自稱是地方豪俠,早有造反之心,聽說降世軍到來,他們先去查看情況,如果對方是真英雄,就回鄉下招引親友。
“別看我們只有十多人,在老家一呼百應,能帶來幾千人!”
這些人的共同特點就是能吹牛,徐礎習以爲常,不再覺得難堪,宣稱自己是降世王使者,路上遇到官兵,與隨從分散,身邊只剩一人,由他引薦,衆人必得重用。
雙方聊得開心。
唐爲天充耳不聞,只關心包袱裡的乾糧,他已經吃掉不少,算計着剩下的路途要如何分配。
虧得這些“地方豪俠”帶路,繞過城鎮,躲開一隊巡邏的兵丁,兩天之後,終於趕到降世軍的營地。
這支降世軍佔據了一座小城,控扼由南方前往洛陽的通道,營地從城裡漫延至城外,外圍兵民混雜,頗有降世軍的特點,兩三裡之後,營地突然變得正規,立柵與外圍隔絕,帳篷雖然各式各樣,但是劃分清楚,中間留下足夠寬闊的通道,將士穿着不一,卻能時時保持隊形,不論人數多少。
十三名豪俠一見傾心,對徐礎立刻多出幾分敬意。
徐礎來到營地前,向衛兵道:“煩請通報吳越王,故人徐礎前來求見。”
一看營地風格,徐礎就猜出這必定是吳越王的隊伍,心中卻在納悶,寧抱關爲何南下?又爲何不與其他降世軍聯絡,以至於北方根本沒有他的消息?
很快,徐礎獲准進城,在城門口,遇見執槊而立的羅漢奇。
羅漢奇換了一身盔甲,臉上帶傷,卻沒有絲毫頹狀,笑道:“小白臉變小黑臉了,看來你也吃過不少苦頭。”
徐礎拱手笑道:“再多苦頭也比不上羅將軍的奮勇殺敵。”
“呵呵,沒殺多少,二十多個而已,倒是被人刺中兩次,慚愧啊慚愧。”
十幾名少年豪俠原本自視甚高,見到軍營的模樣,再聽到羅將軍的話,不由得氣短三分,乖乖地跟在徐礎身後,沒敢吱聲。
寧抱關習慣一個人沉思默想,身邊經常不留衛兵,這回也是一樣,看到徐礎進來,淡淡地說:“你沒死?”
“沒死。”
“帶回冀州兵了?”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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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寧抱關一直不支持招引冀州兵援,同意徐礎出使鄴城,只是爲了觀察形勢,“沈直是你殺的?”
寧抱關不與北方通信,卻瞭解諸軍的動向。
徐礎一直步行,沒跑過傳言,搖頭道:“不是。”
“嗯,你留下吧,我打算接受朝廷招安,正好能用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