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亡者歸來 越山往事

僅僅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昨夜剛剛發生血腥屠殺的案件現場,再一次,變成了人間煉獄,在場有很多媒體工作人員,無數鏡頭,拍下了怪物一般的少女屠殺無辜的瞬間!

百里容笙蹲在碼頭前的集裝箱上,斂去了周身的靈力,纔沒有被暴走的阿零發現。他來遲了一步,到達的時候阿零已經在衆目睽睽之下幻化出了翅膀,大開殺戒。現在的阿零完全喪失了神智,那一雙大眼睛裡,是全眼的黑瞳,看着幽深詭異,身上的衣裙,沾滿了血污,五根鋒利的,如同利爪一般的尖刀在她指尖幻出,手臂一揚,緩緩的朝着前方端着手槍飛奔而來的警員劃去。

下一刻,銳利的尖刀在空氣中帶起死死縷縷無形的氣旋,緩緩擊向了包圍而來的警員,砰的數聲槍響,子彈從四面八方飛來卻是被氣旋輕巧切碎落在了地上,絲毫不受干擾的氣旋瞬間波及到了警員的所在之處,看似只是如同一陣幽幽清風浮動了他們的髮梢,下一刻,卻是有數人一瞬低頭在清風之中口吐鮮血,一動,被交錯氣旋襲擊的身體就斷了,寸寸肢解從軀幹上滑落到地上,腦漿內臟流了一地,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刺鼻而來,遠遠的,腿軟之後摔倒在地的羣衆開始劇烈嘔吐,那動靜吸引了阿零的注意,下一刻她微微仰頭,想也不想就飛甩出一柄尖刀,準確無誤的刺中了無辜羣衆的眉心!

這是無差別殺人,殺戮者心智全失,已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暗處,百里容笙俯看而下,看着那張被血污和腦漿弄髒了的小臉,隨着這一批人的死亡,那深深刻在白皙肌膚上的黑色紋路變得愈發厚密了,猖狂的越過了眼角,朝額頭蔓延而去。只有半邊臉的黑色藤蔓看着詭異非常,給那張淺淺帶着冰涼笑意的小臉塗添了三分兇殘,阿零曾經跟他提過,自己自幼擁有鬼眼是聚靈體質,一旦超過身體負荷就會被體內的靈體完全控制,如今,顯然是情緒的失控導致了神格靈鳶和阿零的靈魄合爲了一體,同時,靈鳶體內滿溢的濁氣亦是將阿零一同吞併了進去!

再這樣下去,現場所有人都會被阿零殺光,百里容笙並不在意這些人的性命,否則他也不會在到達的那一刻就設置了結界,防止這些看見了阿零變異的人逃出去。但是這般壓倒性的屠殺亦是消耗着阿零的體力,加上她心中肆虐的痛苦,百里容笙看着那張愈發沒有血色的小臉微微皺起眉來,他直覺阿零的身體已是撐不了多久。

下一刻,如同“死亡絞肉機”一般的少女已是穿過了那片警員的屍骸,再次前進了十米,路上,有個不怕死的抓着一根鐵棍從身後偷襲卻是被阿零反手抽出長劍一劍砍下了頭顱,然後,她竟是俯身撿起了那個死人頭,提在手中繼續前進,那個樣子異常恐怖,與死神無異!這一刻,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又是爲何,會做出這樣的事…她想要的,只是不斷殺戮,讓那一聲聲悲鳴平復她狂跳的心臟,讓她一股股鮮血溫暖她冰涼的身體,誰都不在,她要的人,誰都,不在她身邊,殿下去哪了?嚴景呢…嚴景,他又去哪裡了,爲什麼她找不到他了,從剛纔起,她又把他,弄丟了…

心中一瞬揚起一陣錐心的疼痛,下一刻,耳邊卻是響起了一聲急促的啼哭,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兒突然從街角的暗處跑了出來,朝着身後的街道逃去,跑到一半,卻是被無形的屏障一下攔住狠狠摔了一跤,女孩兒的衣褲全部被鮮血染紅了,嚇得她大哭起來,循着那陣哭聲,惡魔一般的少女僵硬的轉過了頭去!

嗜血的黑瞳望上孩子的小臉的那一刻,街邊暗處,有人再也忍不住一下撲了出去,伸手一把抱起孩子,一個匍匐轉身朝着街對面狂奔而去!男人跑了兩步,卻是在馬上就要跑出少女視線的那一刻,身後啪的一聲輕響阿零揚手飛甩出長鞭一瞬繞住了男人的腳踝將他猛得拽了回去,男人摔倒在地,被拖行了幾米,一下轉過身來鳳目之中帶上驚懼,下一刻,對上那雙熟悉非常的眼,阿零卻是頓了一頓,忽然欣喜展顏:“嚴景?!”

她是瘋了,那抹笑容合着血污,看着恐怖,懷裡的孩子愣了一刻,哇地張嘴要哭,下一刻雲末伸手狠狠捂住,擡頭,眼神複雜的望上了那雙幽深的黑瞳。

這個女孩兒,他已經認了出來,那是和小景一同被娛記拍到的小姑娘,是小景在出事之前聯繫過的最後一個人,他只知道丫頭是小景最好的朋友,卻是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女孩兒,會不是人!…

暗處,嚴銘屏息看着這一切,神情亦是震驚,他從來沒有聽嚴景說過阿零的這一面,不,也許這一面便是連嚴景都不知道!阿零她,是看見什麼了?那一刻,在她跪倒在河堤上仰頭尖叫的前一刻,她的雙眼一直死死的盯着河岸邊一個灰暗的角落,那個眼神痛苦悲傷,繼而瘋狂失常,那一刻,看着那樣一雙眼,他甚至有一刻覺得她是看到了小景的靈魂!驚痛的情緒一瞬滑過腦海的那一霎殺戮卻已經展開,斬斷了所有思緒!

而此時此刻,凝視着身前那死死盯着她的鳳目,神情從欣喜轉爲遲疑,漸漸帶起了冷意,最後,記憶迴歸阿零終於認出來了眼前的男人並不是嚴景,那一刻,殺意在她眼中一瞬凝聚,下一刻,她狠狠揚起了長鞭正要落下,卻是倏然一聲輕呼在身後響起,止了她的動作。

嚴銘從暗處走出來,動作輕緩,直到阿零的視線慢慢的轉過來,與他的對上,他才停住了腳步,遙遙相望,在給予最小的刺激的情況下,注視着那雙墨瞳,看着裡頭一點一點,帶上了神智。

“…小舅舅?…”阿零開口,聲音低啞。

“…嗯。”嚴銘點點頭,沒有過多言語,此刻的阿零在失控的邊緣隨時都可能發動攻擊,她一直到現在還死死拽在手心的那個頭顱就是最好的證明!

輕輕轉動着那雙烏黑的眼,阿零死死盯着嚴銘,似在確認他的身份,片刻之後,她竟是一下垂眼,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她開口,那個聲音帶着無盡的悲傷和自責,她說小舅舅…對不起,我來遲了…沒能…,嚴景他…

破碎的聲音,帶着哽咽,她說不出來,沒有辦法,好好的說出口…只是那一瞬間,墨瞳之中一閃而過的極致痛苦卻是生生刻入了對面那雙深邃眼眸,從那樣的眼神中,嚴銘讀懂了一切,那一刻,心頭猛然一窒他竟是忘記了出來的初衷愣愣的僵在了原地,頃刻而起的悲傷,那般的絕望,那樣失去了一切再也沒有一絲力氣的心如死灰一瞬入眼刺得阿零眼眶一疼卻竟是流不出一滴眼淚來,身上的灼燒感一瞬愈盛的那一刻,趁着阿零分神的當口重新回到高處的百里容笙緩緩揚手,手心一攤放下了一縷白綾,白綾頂端,金色的銅鈴隨着動作一瞬滑落,叮鈴一聲,如同魔咒,劃破了長空。

聚魂鈴,吟亡者之歌,嘆生者之殤,牽引枉死之靈魂步入異世,早登,極樂…那一刻,隨着那陣清幽空靈的鈴聲,阿零愣着一瞬擡眼,對上了一雙漆黑淡漠的黑瞳,白衣黑髮,少年在夜風之中衣袂輕揚,下一刻,那舞動的衣襬一瞬張開竟然在他身後幻化出一個“人”來,破碎的身軀,渾身是血,那雙清冷的鳳目一瞬望下阿零驚了一驚驟然往前一衝,下一刻,百里容笙卻是揚手一下鉗制住身側的亡靈,直直躍上了長空!

雙目如炬,暗紋爆裂,下一刻戾氣驟起阿零已是在同一時刻一瞬飛躍而起緊緊追了上去,身後傳來鐺的一聲輕響,設置的時限已到,結界之內所有人瞬間倒地,一臺臺攝像機頃刻化作烏黑的粉塵,隨風而去。

——

又是一個長夜漫漫,海底地宮,執行完了任務的陷阱已被摧毀得乾淨,所有的亡靈追隨着深溝的塌陷,被深深掩埋。從海底,到山尖,跨越了一個平面,那血色的彎月在這樣的角度看過去似愈發的清幽可人了,一襲黑衣,赤發如煙,容顏嬌豔的男子斜倚在山間小樓之上,憑欄遠眺,那豔麗的紅色月光輕輕映上他的眉眼,血瞳輕瞥,眼角眉梢都隱隱帶着風情,身後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一黑衣小姑娘快步到了臺前,細嫩的一雙小手端着一個白玉酒壺斟上了好酒,偏頭,嘻嘻咧嘴一笑:“主上,看來神女那一頭的事兒是成了~”

“哦?”夜風輕輕拂過男子的髮梢,揚起一陣讓小姑娘心醉的花香,男人沒有回頭,一雙妖嬈的眼淡淡望向窗外,裹在微風中那一聲輕應柔柔的,帶着笑意。

小姑娘眨了眨烏黑的眼,笑得愈發得意:“可不是成了麼,否則熹姝姐姐爲何還不回來?定是被神女追的正到處逃呢吧~嗯,或者還有更好的,已經死了,也說不定哩!~”

稚嫩的童聲,聽着分明軟萌,說出口的話卻是這般的惡毒,惡意之中,男人終於有了反應回頭微微挑起了眉梢,那張臉長得異常精緻,卻是濃麗女氣了一些看着有些太過嬌媚,挑着眉,他微微笑開來:“娃娃,你很高興?~”

引入那血紅眼眸的,是一張慘白如紙的臉,上頭漆黑的煤炭爲眼,短短的樹枝爲鼻,那一張小嘴,血紅血紅,竟是一塊紅色的破布,小姑娘在那抹笑容中居然用這樣的五官擺出了一個很高興的神態出來,大力的點了點頭,點得眼角的煤渣都掉了下來:“嗯!誰叫熹姝膽大包天想要獨佔主上來着?娃娃最討厭她了,因爲娃娃最喜歡主上了!”

“是麼~最喜歡?”

“是啊,主上是娃娃最喜歡的人,主上不可能屬於任何人,只有所有人都屬於主上!娃娃爲了主上能得到魔君殿下而高興,娃娃也爲了不識好歹的熹姝死掉而高興!娃娃永遠都是主上最忠心的部下,娃娃一定會永遠屬於主上的!”小姑娘揚起小手叫囂,那雙嫩生生的小手,倒真真是人類小孩兒的手掌!

呵呵,男人終於愉悅的笑出聲來,轉身,長指輕輕拂過女孩兒枯草變成的頭髮:“娃娃,你說,本座好看麼?”

“好看!”

“比起魔君殿下來呢?”

“嗯…”怪娃娃躊躇了一會兒,“娃娃覺得,還是魔君殿下好看一些呢…”

“是麼~”這樣一個回答,讓男人笑得愈發明豔,“是啊,魔君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是不是?~”便彷彿,看上一眼,四周的色彩便全部黯淡,走過一步,生命之中就再也不見那種絢爛。原本,他是極其喜愛亮色的,自歸於魔君麾下之後,卻再也愛不起亮色來,日日用黑色壓抑着身上的豔麗,只因爲在他面前,他怎個人都俗透了,沒有了往日的自信自戀,徹底跌落了塵埃。

…所以,他再也襯不上的那些金縷玉衣,下一次,就讓殿下來試試看,可好?~

想着,那豔麗的眉眼處再次染上風情,看呆了怪娃娃那一雙煤炭眼,娃娃有些羞澀的低頭,小嘴直顫:“但是魔君殿下排第一,主上您就是第二,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人比您們二人更好看的了!”

呵,再是一身輕笑,男人愉悅的理順了娃娃頭上一堆枯草,揚手將酒杯輕置在案上:“乖娃娃,你去吩咐下去,叫人將殿下的那個跟班放出去。”

“咦?”娃娃偏頭不解,頭顱和身軀之間,一條紅線若隱若現。

男人站起來,花香四溢之中,緩緩走遠:“因爲只有這樣,神女大人才能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快點趕來啊~”

也只有這樣,纔能有那最後一場驚心動魄的別離,不是麼?~

——

血月山間,密林無光,另一頭,兩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在林中穿梭,期間數次激烈交鋒,凌冽的黑色大劍撞上迅猛白綾,如同閃電一般擦出迸射的火光!

用阿零好友的靈魂爲餌,他終於引着阿零到了這座無人的山林,阿零的這個樣子不能再被任何人看見了,她的身體,也不夠支撐她這樣半神化的透支,在她心力交瘁之前他帶着她到了這片靈山,再往前去的地方有一處聚集着靈氣的湖泊,他要在那裡,淨化掉阿零體內的濁氣!

翻身,掌心白綾再次飛甩而出,這一次遭遇的卻不是大劍,而是飛甩而來的鋼針!綿密鋼針將白綾寸寸撕碎,雪花般的殘片紛亂落下的瞬間,阿零一下懸停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揚手搭弓,拉出了一支利箭。那個姿勢,乾脆利落,舒展而凌厲,一雙漆黑墨瞳帶着黯淡幽光但看過來,竟是讓人心神一窒息,那一刻,被那樣一雙眼注視,看着這樣一個勾起無盡回憶的動作,百里容笙有一瞬失神,下一刻利箭破弓而出,帶着凌冽風聲旋轉而來,箭頭將將擦過百里容笙的臉龐,那裡一個刺痛浮現一抹血痕,順着箭氣,百里容笙在空中一個翻滾朝下摔去,阿零急速彈出追了下去,入眼,平湖如鏡,粼粼映上天邊的那彎血月,下一刻,身下之人卻是墨瞳一凝一瞬鎖住她的手臂狠狠往下一拽,阿零措手不及,被百里容笙一把拽到了湖裡!

冰冷刺骨的湖水一瞬將人淹沒,入水的那一剎那,靈氣護體一瞬揚起金色的光芒,映上了水紋下蒼白清秀的容顏。

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如同海藻一般在水中輕散,露出的眉眼,在金光的柔和之下,帶上了最聖潔的光。百里容笙一直都知道,阿零,是很好看的…她的好看,不是一眼驚爲天人的絕豔,而是看過再難相望的純淨。如果說那個人,是一簇銳不可當的烈焰,熊熊燃燒吸引着無數人虔誠而上,飛蛾撲火;那阿零,便是一彎幽幽綿長的清泉,悄無聲息的環繞在身邊,永遠靜水流深,從不激烈,卻掌控着生死。沒有了火焰,所有人都能活下去,沒有了清泉,天地萬物,都將枯萎殆盡。

這就是阿零,她已經,成爲他的必需品。

淡淡擡眼,凝視上那盈盈舒展於水紋之間的長髮和蝶翼,阿零一直都是這樣呢,水下,是她最不擅長的地域。下一刻,眉心之間一瞬揚起一道同樣的金色光芒,百里容笙傾身向前,緩緩輕柔的,摟住了他心愛的姑娘。

兩人旋轉,下沉,如同湖心深處的一盞孤燈,神智漸漸飄遠的那一刻,靈氣傳遞,阿零終於緩緩,闔上了眼睛。

那是一場悠遠而蒼涼的夢境,夢中,有着同樣的水的觸感,她靜靜沉在那片海洋深處,眼前掠過的一幕幕畫面,是血色的微光,是白色的浮靈,是繁複的上古秘文,是陰氣肆意的喃喃咒符,然後,她一瞬對上了一雙金色的眼睛,鎏金豎瞳,映上的血氣,那抹金色裡,有着最沉靜的情緒,甚至還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傲氣和冷厲,緊接着,眼前那紅色的光亮愈盛了,被集結的陰氣催生成了一團熊熊的火焰將那金瞳一瞬吞沒,她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去抓,卻是抓了一個空,所有的畫面如同指尖細沙一般流走,畫面斗轉星移紛飛掠過,再睜眼時,竟已是一眼萬年…

入眼,是一片恍惚的光亮,她不悅的皺了皺眉,然後,只聽一個粗獷聽着卻慈愛的聲線緩緩在耳邊響起,說呦,竟然還是個丫頭,胖乎乎的一臉蠻像,本上神一開始還以爲是個大胖小子,失算失算~

說着,竟是有隻粗粗糙糙帶着鐵鏽味的大手伸過來在她臉上死命捏了一把,阿零生氣了,不滿得蹬了蹬腿?咦,她怎麼只能蹬蹬腿?下一刻,一個碩大的頭顱一下擋住了眼前明晃晃的光亮嚇了她一跳,阿零努力擡眼,望上那一大捧黑黑的絡腮鬍子,呆愣一秒,很嫌棄的撇了撇嘴,卻引得壯漢嘎嘎大笑起來:“哈,居然還嫌棄本上神長得不好看?!嘖嘖,小丫頭長得這麼胖沒想到還挺高冷啊,看來不給你取個女神級別的名字對不起你這般的個性哇~依爲師看,要不就叫—~—靈鳶!如何?~”

——要不就叫靈鳶如何?

——要不就叫…靈鳶…如何…?

一句話,生生中變成了迴音,在腦海中盪漾着久久無法散去,下一刻,呆愣之中她已是被人一下抱了起來揚到了空中,那雙大手很粗糙,卻竟是出離的溫暖:“靈鳶啊靈鳶,鳶兒丫頭,從今天起,你就是本上神第二十三個入室弟子,老幺,唯一的姑娘,是不是很特別!哈哈哈!”

——哈哈…哈?!

這般粗獷的笑聲…那是,那是她的師傅,越山武神,薄老上神。

之後的一切,行雲流水,如同走馬明燈,只是每一副匆匆掠過的畫面中,總是有着一個喜愛仰天長笑的鬍子大叔,無奈着,卻溫暖着,漸漸的,笑意慢慢攀上她的眼角的時候,卻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那永遠明亮的一雙銅鈴大眼之中,卻是漸漸,帶上了鬱色。

——鳶兒丫頭啊,爲師…爲師是不是很沒用?…說了,說了要永遠保護你,永遠幫你瞞着秘密的…結果,結果卻是讓你不得不上了戰場!爲師,爲師對不住你啊,是越山,是爲師,沒有好好守護好你!

斷續的聲音,帶着酒意,她靜立在桌前,神色平靜的收掉那一攤酒罈。其實,她多希望那雙大掌,能像兒時一樣輕輕摩擦過她的臉頰,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什麼都不用害怕,只要有越山在,有師傅在,所有的一切都能夠擺平他們一定能回到昔日平靜的生活中去…只是,這一切,都已經是她的幻想了,是不是?戰事慘烈,魔族急攻,神族敗退,越山已是沒有後路可走,退後,轉身,她低頭將所有的擔憂和害怕都緊緊鎖在了那雙淡漠黑瞳之後,今後,沒有一個人會知道她的軟弱,也沒有一個人,會看到她的怯懦,至此,越山,師傅,就全由她一個人來守護,害怕麼,就用拼死的廝殺,將所有的害怕,全部,斬於腳下!

爾後,血戰長灘,她披甲上陣,兩軍對壘,她斬殺魔族大將,名聲鵲起。第一場勝利,神族迫不及待召開盛宴慰勞三軍,在她從未去過的萬古神殿,她第一次見到了天帝,高位之上,那無論說話還是發笑都是同樣一副陰冷表情的天帝對她大肆讚揚,她低頭坐在席位上,耳邊是觥籌交錯的喧譁,低頭握緊雙手的那一刻,她腦海之中卻浮現出今日在戰場之上她一個個利落斬掉的敵方兵將,血肉模糊的臉,血肉模糊的身軀,當她數到第三百四十三的時候,天帝冷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問越山一脈,此次大獲全勝深得君心,可求什麼獎賞?

然後她聽見身邊的師傅,用了從來沒有用過的恭敬聲音說,越山一脈本就是保護神族而生,不敢求獎賞,倒想求一份恩典,幺徒靈鳶,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可否求得天帝覓一良緣,賜下婚約?

一番話落,神殿靜默,面面相覷的衆人之中,唯有天帝一人,神色如常,開口,聲音輕且冷:“即是上神開口,靈鳶神女也實屬難得,朕揣度上神的意思,神女,便配給太子如何?”

咣噹一聲,靜默的大殿之上一聲異響,清醇的酒水濺落一地,她呆呆一下擡頭順着衆人的視線看過去,高位之側,一襲白衣容顏青雋的男子正僵硬的站在那蟒圖鑲花的金座之上,先是驚詫,再是驚怒,然後居然忍下來了,那與天帝有着三分相像的涼薄面容上激起一股陰鬱怒意他一擡眼在人羣之中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她,用那雙皇族特有的碧藍色眼睛狠狠剮了她一眼,那一眼,如果有實體,她想她必定已經血濺當場,死得,比她見過的所有屍體,都要慘烈。

她低頭,並不言語,聽着身側師傅站起來,諾諾直到不敢,只是那聲音裡壓抑着的激動連她都聽得出來,天帝有怎會錯過?然後那冰涼如水的聲線再一次瀰漫上全身,帶給她的只有冷意,天帝說:“這有何不敢?神女立下大功,本該嘉賞,待到戰事平息,就讓夙寰迎娶靈鳶,爲正妃。”

當晚,鏘鏘的馬車載着他們回越山,路途遙遠,馬車破舊,越山的一切都是很老舊的,連兵器都是,一路被鄙視,一路被嫌棄,卻是這樣的越山,拼死保護着那巍峨神殿之中,連血都沒有見過的神官們。

回去的一路,師傅情緒都很高漲,介紹着車外的風光,談論着大殿上的氣派,看着這樣的師傅,她不會告訴他她一路上受了很多白眼和鄙視,遇到了更多的迴避和冷待,負責給她添茶水的小仙女因爲討厭她身上會有血的味道,一次都沒有經過她身旁,坐在她身邊的大肚子神仙,從最開始就一直斜眼瞥她,在天帝下令將她賜婚給太子之後,他挑着八字小鬍子,第一次正眼瞪了她一眼,陰測測的笑彎了綠豆眼…

但是這一些,其實都無所謂,她只是覺得,越山已經被遺忘了太久,師傅需要這一場風光,所以她心裡是高興的,雖然她一直沒有說話,然後,就在那馬車快行到山門的時候,她原以爲已經酒意上頭睡過去了的師傅卻是喃喃開口,說了一句夢話…

他說,鳶兒丫頭啊,你一定不開心,爲師給你求的賜婚,對不對?太子?呵,太子…那種養在深閨手無縛雞之力的瓷娃娃怎麼可能配得上我們鳶兒?!可是啊,可是…爲師,是真的沒有路可選了,你的靈力已經暴露,將來,必定會成爲征戰的工具!越山落寞,爲師護不了你,只能趁着還有一個口氣在,給你求一個婚約,到時你嫁入皇族,便不得攝政,再也沒有人能逼你上戰場,你性子穩,在哪裡都能過得開心的,對不對?而且皇族的地方多好,錦衣玉食,金碧輝煌,嗯,今日看那些個小仙女,一個個濃妝豔抹的沒有一個比得上我們鳶兒漂亮,到時候你穿上華服,往那金殿裡一坐,嗯,絕對是最漂亮的!

這一遙想就徹底想遠了,想得那晃晃悠悠的大鬍子腦袋上都是眉飛色舞的神采,那雙眼卻是始終閉着,看似半醉半醒,直到最後下了車,被師兄們攙回房間弄上牀,她靜立在牀頭等了一會兒,那雙眼,卻最終都沒有睜開看上她一眼。

她知道,師傅是不敢看她,她也知道,師傅心裡很清楚,嫁給太子,入住神殿,並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只是這短短一年的時間,她學到的東西,比起之前十五年的時間都要多,她知道,即便是神,能力也是有限的,也會心痛也會無奈,也會自責到早生華髮。師傅有多大?至少比那高臺之上的天帝年輕不少,但是那蓬蓬鬆鬆的絡腮鬍子裡,卻是長出了越來越多白色的根鬚,她低頭,藉着昏暗的燈光望上那些銀白,想着有一天如果這些鬍子全部變成了白色會是什麼樣子,想着就覺得不好了,到時候還是逼着師傅剃光了好!

然後她轉身走了,最後一個離開,輕輕帶上房門,出門後仰頭望上天空,看着天上繁星點點,想到了年幼的時候師傅給她講得一個故事,說地下死去的靈魂都會慢慢升上天際,成爲天邊的一顆星,她看了一會兒,心裡暗暗下了決心,無論星星有多好看,她絕對,不會讓師傅成爲其中的一顆。

那一晚,她明明,是這樣的堅定的…

所以,直至那顛覆了所有的一刻來臨,直至那一日,兵荒馬亂,血染長沙,她因一步之差算漏了奇襲,最終被那隻精銳部隊突擊到了帥營之下,那一日,她手握長劍拼死砍殺掉一名被魔族障眼法攏獲了心神倒戈相向的神兵,溫熱的血濺上臉頰的那一刻,她恍惚發覺原來親人的血和敵人的血,是一樣的…恍惚之間,她驚懼擡眼,神旗飄揚之間,一瞬對上的竟是下方那雙淡望而來帶着傲睨和寒意的金瞳,敵軍主帥,魔族君主,爲什麼他不在前方指揮主力,卻是會和奇襲部隊一起殺到這裡?!

擒賊先擒王!腦海之中閃過這一個念頭的時候,她已是一瞬揚起長劍躍下高臺,急速攻去!她想,他既然敢來這裡,就應該做好了準備,她對他,自然也會抱有同樣的念想!

魔刃對上神兵,那一刻靈氣相撞帶起的是掀飛周圍一切活物的暴虐之氣!短兵相接,她從來都只會硬攻,沒有過多的技巧,鐵劍揮舞帶起的狂風攪動着漫天黃沙漸漸模糊了視線,只是她永遠都能看清那雙眼,如星辰般耀眼,如寒夜般冷寂,他們之間已經交手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她奮力強攻,他輕巧躲避,只是那再輕巧的躲避背後都是認真的計量,否則不會在她少有不慎的時候他就能一瞬發起攻擊,每一次,都是刁鑽陰狠的角度!

神族所有人都在傳說,說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和魔君抗衡的人,卻是隻有她自己最清楚,如果他真的認真了打,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爲什麼不認真?他不是要踏平神族,一統三界麼?爲什麼要在她這裡浪費時間?又或者,其實天上那日日鼓吹的魔族威脅論根本就是主觀杜義,他要的,其實不是最終的勝利,他要的,只是一場場拼殺,一次次幹掉強勁的對手,這是一個追求殺戮快感的人,而她就是他最近瞄上的獵物,因爲還比較好玩兒,所以不捨得一下玩死…

想到這裡,她心裡輕嘆了口氣,爲着自己這總是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她不愛說話,卻是想得很多,不能分心了,不能分心!想着,下一刻,她一瞬凝起靈力來幻化出來神鞭開始雙手作戰,長劍硬氣,神鞭陰軟,兩者配合得益,便可以產生最大的殺傷力!正是這樣想着,卻是忽然感覺身側黃沙曼舞的地接一瞬有一股靈氣急速襲來,那是神族的靈力,卻又隱隱帶着異樣,那個靈力是她所熟悉的,兒時,曾經很多次,這樣的靈力在她面前劈倒過小樹方便她砍柴,炸出過魚蝦給她加餐,在師兄們調皮欺負她的時候把人吊起來打,還有讓她記憶最最深刻的那一次,是那靈氣集結在手心,映上她的眉眼,說鳶兒丫頭,你是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樣子,打架什麼的事情你不能參與,師傅知道你能幹,能幹也要藏着掖着點知道不,不然太剽悍了怎麼嫁的出去?我們家可沒什麼嫁妝送嫁哈~

調侃的,嚴厲的,自豪的,溫暖的,所有的這些話語伴隨着這股靈力朝着她一瞬襲來,那一刻,她轉身望去,竟是忘記了閃躲,直到看見那黃沙之後一瞬閃爍的寒鐵大刀,直到那帶着戾氣溫柔不在顯然失控了的雙目直直看入了雙眼,她還是沒能躲開,一動,都動不了…

冰冷的刀鋒一瞬插入肩脊的那一瞬,她只覺一個猛烈的拉力拽着她的長鞭把她狠狠扯了一把,正是因爲這個拉力,她纔沒有被那柄大刀直接穿透胸膛,她呆愣着擡眼,看着眼前那銅鈴一般瞪圓的大眼睛裡戾氣一瞬散去帶起一抹無措,然後師傅猛然鬆手露出了見鬼的表情,他看見了她傷口滲出的血。

師傅他,是被控制了,她記得今日奇襲的魔族軍隊裡有一個擅長用幻術的人,可以操控人心,可是這樣的幻術明明少有靈力之人都能地域,爲什麼師傅會中招?她疑惑擡頭,想要過去,卻是一動就錐心的疼,緊接着,倏然一陣冷風襲來,裹着黃沙刺痛了她的臉,她突然聞道了一股怪異的味道,那是,酒。

喝酒了麼?師傅…喝酒了?她擡眼,對上那雙驚懼而自責的眼,證實了心中的猜想。呵,兩軍對戰,主將卻是臨陣醉酒?這樣的事如果傳出去,這一場戰役,如果最後輸了,天帝追究起來,越山可怎麼辦?師傅,可怎麼辦?責備都已是沒有餘地,戰場之上兇險難當,師傅醉酒傷了她,情緒已在崩潰邊緣,必須要讓他振作起來,必須,要讓他清醒過來,否則只有死路一條!她這麼想着,忍痛往前挪了一步,卻是剛剛一動,手中的長鞭卻是一緊將她往後扯去,她驚了一驚,回頭一看,發覺鞭子的一端竟是握在那人手裡,他輕輕偏着頭,微挑着眉眼看她,一雙金瞳豔致無雙,那個表情似笑非笑。

她這才驚覺自己纔是不清醒的那個,居然把最危險的人忘記了!

方纔那一刻,那千鈞一髮生死瞬間,居然是他扯了她一把?爲什麼,爲什麼他要救她?心中一瞬泛起疑慮,眸中再也無法保持淡定,那樣輕微的波動落入金瞳之中,下一刻,他突然笑了,笑着,反手抽起長鞭狠狠甩了過來!

她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背上的鞭傷火辣辣的疼,卻並非致命。這樣好的機會,他早已可以殺她一次又一次,爲什麼偏偏放過她?腦海之中那冰冷金瞳一閃而過的瞬間,一個恐怖的念頭重重砸上心田,她驚得猛一擡頭,眼睜睜的看見那抹黑色的身影已經緩緩走到了跪在地上萬念俱灰的男人身旁,他的手裡,魔刃換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那是師傅的神兵——弒天!

——不要,不要!

她記得,當時她一定嚇得叫了出來,她不記得,當時她有沒有再說更多的求饒的話…但是她一定哭了,十幾年來第一次,她發覺原來她也會哭的,原來她也會這麼驚慌失措把所有的情緒都擺在面上…然後,她看着,那雙永遠冰冷的金瞳淡淡轉了過來,裡頭帶上了一抹她第一次見的絢爛色彩,彷彿也在說,原來,你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啊~那一刻,恐懼一下席捲全身,她心知自己怎麼求都沒有用了,因爲他就是想看她這個樣子,他不殺她,就是想讓她看着自己最親的人慘死在自己面前,所以他一定會動手,一定會動手!

但是她還是哭着拼命爬了過去,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心神,一寸,兩寸,三寸,第三寸的時候,那劈開了狂風的大刀已是一瞬斬下,她一瞬仰頭,溫熱的,甜腥的,紅的發黑的鮮血一下飛濺而來濺了她一聲,她瞪圓了雙眼坐在一片血污之中,看着那無頭的身軀到底,看着那斷裂的腦袋滾圓,看着身前狂風之中,亂髮飛舞的男人回過頭來淡淡望上她的眼,然後,嘴角輕揚,露出了一抹,清淺的笑。

“…不要,不要!師傅…不要殺…師傅,師傅!”

喃喃的聲線,從乾澀的喉頭一瞬溢出,低啞的哭意,伴着尖聲的悲鳴。阿零,阿零?耳邊,似有人在輕聲喚她,然後,微涼的指尖猶豫着輕輕觸上了她的臉,再是整個掌心,溫暖的感覺漸漸傳遞,下一刻,卻是一抹溼意浸透了肌膚相抵的地方,她強忍着心頭蝕骨的疼痛,用力,睜開眼來,模糊的光影自眼前慢慢褪去,她終於看清了,身邊的人…

“…青…嵐…?”

------題外話------

這一章回憶殺。。。有沒有感覺,其實殿下以前真的好作咳咳。。。no_zuo_no_die啊。。。果然是因爲上一世殺了丫頭像老爹一樣存在的師傅,所以這一世才奶爸從5歲做操勞無度的麼~~( ̄▽ ̄”)不過這下零丫頭全部想起來了哇,後面會怎麼樣吶~~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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