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零醒來,已是在當日墜崖的七日之後。
那一晚,她在越山行宮的偏殿醒過來,一身白衣,整個人瘦了一圈,半張臉上黑色的紋路已是消不下去,坐在那張寬寬大大隻有一個枕頭一牀棉被的大牀上,渾身冰冷。
有平靜淡漠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說這張牀是特製的,雖然冷,但是對於壓制她體內的濁氣很有好處,要她堅持睡上一段時間。阿零有些愣着擡眼,望上那雙清冷淡漠的黑瞳,這一晚,已是百里容笙不眠不休守在這張牀邊的第四個晚上,他看着她,只淡淡問了兩個問題。
第一個,她還記得他是誰嗎?
阿零點頭。
第二個,她…還想死嗎?
阿零愣住。
百里容笙冷靜開口:“如果你死了,之前我們所有的協議就全部作廢,嚴景我不會救,夜清衡也不會再復活,那個萬妖之王花傾城現在捏着晝焰行的命脈,如果你表現的好一些,我甚至可以想辦法找到治癒傀儡反噬的方法,幫他補齊元神,只要…你肯聽話。”他的語氣強調,神色卻異常平靜。
阿零沒有做聲,他再問了一遍:“你還想死嗎?”
阿零即刻搖頭,輕微,卻果斷。
百里容笙淡淡看上阿零一眼,端了藥湯遞過去:“以後每天按五頓喝藥,不能少一次。”
阿零點頭,很乖的端起那碗泛着古怪氣味的湯藥,仰頭一聲不吭的喝倒了底,佘青靜靜站在牀頭,看着這一幕一句話都沒說,神色微微複雜。
百里容笙站起來:“你好好休息,晚上冷就加被子,不要再用靈力。”
說完百里容笙站起來,頭也不回的朝殿外走去,阿零坐在牀上,神情因爲這幾日的空白而微微呆滯,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一直盯着那漸行漸遠的白色背影,看着一陣清風從堂外吹進來,浮動了他左邊的袖擺,雪白的長袖被風一吹就蕩了起來,扁扁的隨風飄到了後背,然後風停了,袖子回落,畫出一道刺眼的弧,阿零愣愣的看着百里容笙走出去,直到那大門處已經再也沒有人了,她還是那樣一瞬不瞬的看着,臉上卻是沒有一點表情。
佘青神色複雜的看着百里容笙離開,直到人走遠了,她才嘆了口氣到了牀邊,安慰了幾句,服侍着自家小主子重新躺了下去。整整守候了四天四夜,終於盼來了小主子甦醒,佘青很高興,卻不算太激動,因她早知道主子今日這個時候會醒,那個叫百里容笙的男孩兒已經先一步算好了所有,這四天來,也正是有了他一步一步的指示,她纔算稍稍吃了定心丸,從旁輔助着,一直等到了自家小主子甦醒。
要說男孩兒,其實這個稱呼對於那百里容笙已經不太合適,到達越山的那一日,他就用幻術築起了牆高百米的越山行宮,甚至用幻術喚醒了蟄伏越山的亡靈,操縱着他們成爲了侍從。這樣的佈置讓佘青有些不適,當時卻情況危急她顧及不到其他,如今,主子多日之後甦醒的今日,事情早已成爲定局,而那百里容笙,已經繼任了越山新一任的門宗,將這裡變成了與世隔絕的空中樓閣。
而讓佘青最驚異的是,方纔主子甦醒之後,兩人之間的交流,居然可以這麼平靜,這麼自然…
主子還沒從病痛中緩過神來,呆滯一些很正常,卻是那百里容笙,竟是沒有提當日墜崖一句,甚至連多一句刻意的關心或責備都沒有。他過於冷靜了,那個神情態度甚至可以稱得上冷漠,佘青不知道,一個可以爲了主子做出這樣大犧牲的人,他是怎樣才能在終於救回了她之後這樣保持冷靜,他又是帶着這樣的心情,問出那兩句話,然後用了情敵的安危爲條件,逼着自己心愛的姑娘重新和他訂立了契約。這些事,一樣一樣有條不紊的說出來,他心裡又是盤算了多久,才能最終有了這樣平靜淡然的語氣…
那一日,在百里門聖山,他們等來主子,已是在那日遇襲之後的第三個晚上。那一夜,一身白衣被血水盡染,死死抱着懷裡已經毫無生氣的姑娘從那峭壁之下爬上來的男孩兒,看着已同惡鬼一般…斷了一隻手臂,遍體鱗傷,從那漆黑嗜血的眸子裡一瞬望出的情緒,更是陰冷弒殺到懾人!這三日的分別,墜崖,尋覓,追擊,躲藏,直到將所有來襲的敵人全部殲滅,佘青實在難以想象百里容笙一個人經歷了什麼又是怎樣做到了這些的,她只知道,那一日當他終於帶着主子上來,那個樣子恐怖到誰都不敢靠近,然後,他尋了一處北風的地方,輕輕摟着懷裡的姑娘躺下,那一刻,墨瞳輕垂,他的臉上已經僵硬得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那雙淡淡凝下的墨瞳裡,卻是在垂眼的那一刻,一瞬閃過了一道終是安心了的光亮。
那一刻,佘青開始微微動搖,無論是誰,看見這樣付出,都不可能毫不在意,只是這樣的動容之後,卻是帶來了更多擔憂,這樣一個人,用情太專一也太執着,太深沉也太隱忍,明明一切都炙熱如火,卻是偏要寸寸冰封,只因害怕拒絕,所以不敢表露,就像將最兇猛的野獸關在了鐵闌珊裡,如果能保證困得住野獸一輩子那也無妨,只是看着那百里容笙對小主子的態度,佘青並不樂觀。愈是壓抑的感情,反彈起來就愈是瘋狂,單單憑着那百里容笙爲了留住主子對自己都能狠心到這種地步就能看出,假如一日他再也忍不了主子了,又會做出怎樣毀滅一切的瘋狂舉動來!
想到這裡,佘青甚是擔憂,而這樣的擔憂,在之後的幾天,當主子可以下地自由活動之後,變得愈發沉重。
白日裡,主子很乖,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百里容笙的吩咐一樣一樣定點定量的完成,不排斥,不反抗,甚至吃飯休息都是在他身旁,看着人畜無害,或者說是,再無反骨;
而每日後半夜,主子卻每每都在昏迷一般的休眠之後甦醒過來,整夜整夜的不再睡覺。失眠的時候,她便會繞到偏殿以西的一條寂靜的走廊上,坐上一整夜,盯着那遠處的夜色發呆。從明月繁星,到積雲厚密,從小雨淅瀝,終是迎來了初雪溶溶,讓佘青說,主子這樣,說是在看夜色,不如說是在看那永不隨着天氣和季節變化的行宮一隅。那裡,高高的宮牆阻隔了所有,牆內一片安詳,是新建的瓊樓,牆外一片死寂,是破敗的廢墟,這個地方,定是有一段年代久遠的往事,透過這一切,主子整夜整夜,想着的是那段過往,念着的,是那段過往裡,經歷的人…
這冰冷的越山,一住,已是足足三月,所有的一切都是靜謐,所有的一切,都似在靜謐中,慢慢走向崩壞…
——
元月的傍晚,室外已是冰一樣涼,身上披着雪白披風,內裡亦是穿着一件雪色的衣衫,長至腳踝的黑髮鬆鬆用髮帶紮了,絲絲縷縷輕散在身後,阿零走在天湖邊的小徑上,雪白的靴子踩着冰渣發出咔咔的聲響,她的步子很小,動作也緩慢,百里容笙跟在她身後走,毫不催促,四下安靜,只有他們兩個人,其實如今的越山除了那麼這些外來者,餘下的全是靈力操縱的亡靈,名符其實的一個鬼城。阿零不在意周圍是安靜還是喧鬧,她最近很少說話,也很少有大的動作和表情,體內的濁氣需要靜養,不能用靈力不能受刺激甚至不能有過多的情緒波動,那白皙的右側臉頰上,黑色的紋路還遮着半張臉,是康復了一些,情況卻依舊很糟糕的證明。
阿零走了一陣,氣息有些喘,百里容笙在身後淡淡說讓她找個地方休息,阿零點點頭,在湖邊的一棵枯樹樁上坐了下來,面朝湖水,那個側顏看着澄淨安寧,自回到越山之後他就不再給她深色的衣服穿,整日裡不是白色衣衫綴着銀色小花就是銀色紗裙墜着雪色流蘇,這些衣裙古色古香,清一色的白,阿零整日裡打扮的像個雪娃娃一樣,冬日出來,除卻那青黑的髮絲幽深的眼,幾乎整個人都能沒入到周圍的那片白雪中去。
阿零坐下,沒有開口說話,百里容笙坐在她身邊,也沒有開口。他們兩人之間一直缺乏共同語言,百里容笙是個冷感的人,話很少,阿零話不算多,因人而異,對着他便鮮少有鮮明的情緒。而且她本就需要靜養,正好樂得以此爲藉口,不再說話也不再笑,這是百里容笙總結出來的阿零現在的狀況,但是他不生氣,甚至並不難過,經過那一晚,人還能找回來,好端端的留在他身邊,這已是天大的幸運,他還有什麼好不滿的?
兩人靜坐一會兒,阿零終於解開了膝上的小布包,掏出一塊油紙包好的點心來。雪色的芙蓉糕還帶着微熱,散發出甜甜的香氣,阿零很自然的拿出一小塊,掰成可一口吃掉的大小,攤開手心遞給百里容笙,百里容笙伸手拿了一塊,塞到嘴裡,阿零沒有吃手上的碎點心,而是自己拿了一塊完整着直接咬着吃了,百里容笙吃東西素來細嚼慢嚥,如今手不方便不能分的東西,全是阿零這樣分好了伺候着,已經有了無言的默契。
天湖邊,這樣的舉動看着甚至稱得上親密,卻是隻有當事人感覺得到,做着這樣的事,兩人之間的氣氛卻是沒有好上一些,還是淡淡透着疏離,卻又詭異的覺得和諧。那疏離是因爲兩人之間缺乏了男女感情所必須的兩情相悅,而那和諧,則是因爲超脫兩情相悅之外,兩人之間已是有了許許多多其他的羈絆…單是救命之恩這一項,加上舍命相救這第二項,阿零也覺得自己不能再有怨言,也不覺得自己還有什麼能抱怨的立場。無論是他對她的犧牲付出,還是他對她的威逼脅迫,所有一切都可以用同一種方式面對,那就是她接受。
接受越山的現實,接受百里容笙的現實,接受陪在他身邊走完這最後一路的現實,既然她就已經決定了留下,淡然處之便是最重要的,她並不是爲了自己難過也弄得別人不好受,纔來到這個地方的。
百里容笙慢慢吃掉了那塊糕點,阿零又拿出保溫杯倒了兩杯水一人一杯,保溫杯裡泡着紅棗菊花茶,微微有些甜,這是阿零喜歡的味道,他也跟着習慣了,每日,或是傍晚,或是午後,他們都會這樣一起出來走一走,幾乎從不對話。其實百里容笙還是有些喜歡這樣的相處的,很平靜,不用算着時間還有多久她就要離開,也不用盤算着這一次走了下次還有多久纔來,多年前他開始帶着她修行以來兩人便是一直聚首在一處冰湖邊,如今眼前的景色同當初無異,卻是物是人非,她再也沒有人要等,也不會再有人來接,她終是留了下來,留在了,他的身邊。
百里容笙淡淡開口:“復活夜清衡需要的咒符和藥劑我已經調配好了,已經吩咐侍靈送去了晝家,對了,以防你不知道,你家的管家得到消息已經回晝家準備了,如何操作的方法屆時侍靈會教給他,只要中間不出紕漏,三日之後,人就能醒過來。”
百里容笙說話的聲音一直是這樣清清淡淡的,如今經歷了這些變故,似乎變得愈發低沉冰冷。阿零聞言偏過頭,墨瞳一瞬不瞬的盯上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看了幾秒,點了點頭,如今她也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今年的阿零十五,百里容笙十九了,本是女兒家花一樣的年紀少年郎最風采卓越的年華,兩人卻是這樣靜靜的坐在冰湖邊進行着這樣的對話,猶如垂暮老者一般…阿零想了一下,覺得猶如用的不對,老者也不太對,他們不老,但卻已是垂暮,他和她,都沒有多長時間,可以活了…
自從聖山上兵戎相見的那一刻,阿零就看出了百里容笙看淡了生死的決絕;明知已是負荷不了衝擊的身體,之後他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揮霍資本做了根本不該做的事。人之將死,所以毫不在意了麼?阿零眼睜睜的看着對方急速虛耗了自己的身體,在意,卻是一句話都沒有提。這三個月來,他料理着一切,對她體內濁氣的淨化亦是費勁了心思,只是這樣的努力卻是收效不大,阿零看着結果,心情竟是出離的平靜,只是算過一次日子,待到百里容笙死的那一日,她興許也就只剩幾月的壽命了。
那…這樣的幾月裡,她要,做什麼?
她…要回去找他麼?
換一個身份企圖接近,還是遠遠偷偷看上一眼就足矣?這樣的時候想到這些事情是犯規的,此刻,她已經又開始有些恍惚的走起神來。
方纔,百里容笙狀似無意的特意透露的近況,只說夜福回了晝家,含沙射影的,是在告訴她殿下如今被一個人留在了那魔宮裡。他情況如何了?醒了麼?還好麼?她留下了無顏,可以保護他的安危,但是她沒有辦法保護到他身體的變化,傀儡反噬,元神破損,這樣的威脅很大是不是?她沒有辦法做到不關心不擔心,他不喜歡百里容笙說出這樣的話來,裡頭滿是試探,而她卻是被一探一個準,開始失神的那一秒,阿零在心裡嘆了口氣,既然他想要看她的反應,就讓他看吧,她已經不想再費神隱瞞什麼了…
而說實話,百里容笙的確也沒有必要這樣費神去探阿零的一個想法,因爲就算探出來了,他也不會發作,那知道了又有何用?墨瞳淡淡掃過身側那張平靜中疏離愈盛的小臉,阿零對着他的側顏上有着濁氣的圖騰,黑色紋路印在白皙肌膚上,看着刺眼又叫人心疼,他看了一會兒,垂眼,岔開了話題:“另外,我想應該就在月底,嚴景該醒了。”
阿零一瞬回頭,反應比起剛纔大了太多。
他就知道她會高興的:“只是嚴景的靈魄在肉身死亡的那一刻已經有些散了,如今和九頭鳥的妖靈融合,我不保證回來的那個人會和當初的嚴景一模一樣,而且就算性情外貌都相同,融入妖靈之後嚴景便不再是嚴景了,而是你的契約獸玄血,你要記得這一點,做好準備。”百里容笙神色淡淡,說話滴水不漏。
只是這樣的消息已經足夠讓阿零高興了,讓她這三個月來真真正正高興了一次!她用力點了點頭,那天生上揚的小嘴輕抿着,看着微帶笑意,百里容笙頓了頓,青黑的眸子裡光亮幽深,下一刻他輕闔了一下眼,再是睜開,四目相對,毫不避讓:“既然開心,答應我一件事。”
阿零的笑容微不可查的一頓,隨即原先那淺淺疏離卻柔順的模樣再次顯現,百里容笙當沒有看出前一刻她握着杯沿的指尖微微僵硬,他神色淡淡:“從今日起,我晚上到你的寢殿睡…”
阿零毫無反應。
百里容笙淡淡挑明一切:“和你睡一起。”
湖邊涼涼的風起,滑過冰封的湖面,吹皺了杯中春水,定定看入那雙清冷淡漠的眼,阿零神色比冰湖還冷,冷着,她亦是沒有避開那視線,半晌,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
時間飛快流逝,轉眼便是半月之期,鮮少來到行宮主殿的阿零在這一夜踏着落雪到了主殿內室,經過層層嚴密守護,一路往下,最終到達的密室裡溫熱潮溼,鮮紅色的幽光在不大的地底空間內閃耀,最後一道關口守護的人是邢悠,作爲宗主的第一隻侍靈,邢悠現在身份地位今非昔比,阿零進過仍舊一身紅衣卻明顯打扮更加精緻了的邢悠,什麼都沒說徑直入了內室,佘青按規矩不能進去,在門口站定,關係極差的兩人碰上,邢悠冷笑開口:“不要臉,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呸!”
佘青自是知道邢悠罵的是誰,又是爲着哪件事,眼神冰冷,佘青卻並沒有太過激動,她早就知道了這只不安分的小侍靈一定會因爲嫉妒說出這種沒水準的話,只是冷冷揚眉:“不要臉罵得真對,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說得更是大快人心!只是你只敢背後罵有什麼用?有本事當面去罵你家宗主利用朋友性命霸着我家主子!如果不敢做,就省點口水少丟人現眼!”
佘青罵人向來犀利,邢悠這種只是嘴臭的哪是對手?“你,你有本事再說一遍?竟敢詆譭宗主?宗主爲了救那兩人,耗費了多少靈力精力,你居然還敢說是利用,你…”
結果話沒說完被打斷的利落,佘青冷笑:“是啊,你也知道你家宗主爲了我家主子什麼都能做命都能賠進去,居然還敢在這裡囂張?呵,區區一個侍靈而已,擺正你的身份!”
說完,佘青毫不在意帶着大頭進了內室,聽見邢悠在外頭的怒吼,撩了撩長髮一陣冷笑。要說那邢悠,混的還不如她,她家宗主對着她佘青都還愛屋及烏能禮讓三分,便是她破例進了內室一會兒也受不了什麼懲罰;但是邢悠呢,給自家主子做牛做馬這麼多年還撈不到一個人可以給她作威作福,一輩子惦念自己不該肖想的人傷心吃醋,一輩子活該倒黴!還罵她家主子?若不是當初主子好心幫她報仇,這個時候她就已經是一攤白骨歸於塵土了,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至於她口中的宗主?佘青眸中前段時間還有的動容和感動已經完全散去。
傀儡一堆亡靈搞出一個鬼域來自立爲王,靠着那點秘術成天逼迫自家小主子的男人,他算哪門子宗族?和殿下根本不在一個級別,簡直可笑!
佘青邁着大步走到密室深處的那一刻,靈壇之上的秘術施展已是接近尾聲,看着像是鮮血匯成的陣圖中央,廣口小瓶之中漂浮出一縷幽藍色的靈魄,緩緩正升向半空中,那裡,陣圖上方的空中凝結而成了一個巨大的水泡,裡頭一隻紅色的巨鳥合着翅膀,似在沉睡。巨鳥的九個鳥頭中,八個耷拉着,閉着眼看着很憔悴,還有一個是斷頭,切口處泛起同靈魄一樣幽藍色的光,佘青走到阿零身後停住了腳步,看着光影牽動着藍色靈魄朝着巨鳥飛去,一點一點從水泡外壁滲透,依附在了斷頭的切口處,緩緩塑造出了一個同其他幾隻鳥頭非常像的模糊輪廓來。
這便是塑魂咒,說實話佘青從來沒有見過,只是萬年之前自己還是條不能幻化的小蛇妖時,聽祖輩們說起過這種陰邪的禁術。說實話,百里容笙,或者說他的前世,那墮神青嵐,在秘術陣圖這一塊的造詣絕對是天下無雙的奇才,只是偏好這些奇淫異術着多心思怪癖且容易受到秘術影響喪失本心,所以當初的青嵐和現在的百里容笙,別的不說,十有*都是心裡扭曲的變態型人物!
佘青在心裡這樣不悅的想着,很難爲了主子朋友的復生感到高興,如今的他們,更像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原本那百里容笙是怎麼說的,只要主子跟他走,就復活那夜清衡復活嚴景,結果呢,非分的條件隨口說加就加如此理直氣壯,不是出爾反爾又是怎樣?!今日復活了嚴景就要求和主子同榻而眠了,日後如果再做到了什麼,他還預備幹嘛?!想到這裡,佘青心裡一陣噁心加厭惡,擡眼望去的方向,是自家小主子目不轉睛的側顏。
而主子她,竟是要他們誰也不得插手,一口同意下了這件荒唐事…主子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回去見殿下了?還是打算真的和這個百里容笙處處看?這樣的事,若是日後被殿下知道了,怕是主子也要一併被牽連,殿下可不是會計較你是不是有苦衷的人…
想到這裡,佘青心中輕嘆,再擡眼間,前方的塑魂咒已經施展到了尾聲,那水泡中的巨鳥,保持着蜷縮的姿態,卻似隱隱帶起了活力,而那靈魄塑造而成了第幾個鳥頭也已經同身體契合的越來越好,看着和其他的鳥頭無異,血紅色的巨鳥在輕輕浮動的水泡中上下漂浮,羽毛輕輕散開來,看着竟是有些漂亮,下一刻,水泡下方的陣圖突然發出紅光,並不耀眼,卻是有些厚重,更像是霧氣一般將整個水泡都包裹了進去。
百里容笙坐在陣圖另一側,閉着眼輕輕誦出咒符,紅色霧氣映上那張臉,看着有些晦暗不明,一截袖子口中,單手擺出的咒式怎麼看都有些寂寥,佘青正皺眉觀察,下一刻,那水泡似乎噗的一聲被霧氣擠破了,濃霧包裹上去,隱隱描繪出了巨鳥的輪廓,然後那個輪廓忽然慢慢變化了,有了人的輪廓,頭部,四肢,軀幹,那個人型越來越清晰,最後整個霧氣一瞬收緊,像是裹屍布一般將人型完全包裹了進去,那一刻,佘青偏頭看着自家主子,阿零的神情未變,眼神裡卻分明有一絲緊張,相處的多了,佘青已是能從現在比較面癱的小主子的微表情裡看出些端倪,她微微上前一步,握上阿零的手心,下一刻,那被緊緊包裹着的“人型繭子”突然從後背裂開了,露出了一截光裸背脊。
阿零握緊了佘青的手,兩人都有些激動,心跳變快。那裂口深了,越來越大,那背脊之上,隱隱現出了一對溼漉漉的紅色翅膀,那是鳥羽,上頭附着一些黏液,阿零沒有太驚異,她不能期待和妖物靈魄合一之後嚴景還是原來的他毫無變化,只是她還是會很難過,爲着嚴景的死,還有他的復生,這一切都是她的責任,他變成這樣,都是她的錯…
“過去的事主子便不多想了,好好過好將來就行。”溫柔的話語在身側響起,阿零輕輕應了一聲,下一刻,那紅光籠罩之中的繭子終是完全被裡頭的“新生兒”撐開了,劃拉一瞬,兩道耀眼紅光閃過,一對鮮紅如血的巨大翅磅一瞬劃破凝固的空氣,舒展向了空中,那一刻,所有人的吸引力都被那巨大的翅膀奪取了,阿零愣愣瞪着眼,看着那漂亮的翅磅和脊背連接的地方,和她那有靈力集結而成的翅膀不同,這一對是貨真價實的鳥翅,看來不是能隨心所欲收放自如的,然後,墨瞳有些緊張的往下探去,望上了剛剛脫離繭子露出來的容顏,那是一張豔麗妖嬈的臉,帶着三分媚色七分不羈,鳳目如斯,微微張揚,薄脣輕勾,帶起一抹邪肆的笑,那一刻,心口一跳阿零瞪圓了眼差點開心的叫出來——那張臉,還是嚴景的臉!除了那雙鮮紅如血的眼之外!
下一刻,那血瞳便是淡淡望了過來,裡頭閃過一道神采的那一刻,翅膀輕輕扇動,人已是頃刻就到了身前,一瞬俯身,行了大禮。
“屬下玄血,參見主子。”
——
七拐八彎,半刻中之後,阿零帶着衆人回到偏殿,這裡沒有侍從守衛,只有她的人在,阿零推開寢室的門,示意佘青和大頭在外面候着,扯了“玄血”進去。
“呵呵,屬下?玄血?還主子?!~行啊,幾日不見呆瓜都一飛沖天了啊~還敢忽悠小爺我給你跪,真是出息了!~”晃晃悠悠調侃的聲線從身後傳來,阿零激動得心口疼,一個轉身對上那飛揚的眉眼,一下沒忍住…
“咳咳咳…”下一刻,嚴景沒什麼防備一下被撞得往後猛退了幾步,尼瑪小瓜飛撲入懷那氣勢堪比植物大戰殭屍裡的倭瓜啊,趕忙給人穩住,“停停停,你悠着點,我知道你激動,但是鳥的骨頭不比人的那可是中空,擔心給爺撞斷了…”
懷裡剛剛抽泣開來的聲音戛然而止,殿內氣氛一瞬凝固,聰明的嚴景立刻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行了,就你作,我說說事實都不行了啊,變都變了,不說難道就能變回去?再說誰怪你什麼了?”看似責備的話語,裹着輕嘆淡淡說來,卻是帶着無奈寵溺,自然,還有重生的喜悅,嚴景勾了勾脣,摟緊了懷裡有些顫抖的小丫頭,“好了不要抱了,你不怕你家大叔吃醋我還擔心我家小舅不樂意呢,要擦眼淚我給你抽張紙?這自帶的衣服估計是頂級裝備來着,你別給哥弄髒了。”
結果果然有的人不能提,開玩笑都戳淚點,某瓜敞開來哭得更傷心了:“纔不是大叔嗚嗚嗚…”
“嗯,是,是不是大叔,他是你爹。”某毒舌毫不在乎,對上阿零一瞬擡頭梨花帶雨的小臉,妖化之後似乎愈發變本加厲,“還哭,再哭推你了啊,話說提一個就受不了,你作死啊,說甩就甩?!”
嚴景的聲音冷冰冰的,這些天他一路跟着從魔宮到越山,模糊間聽了不少事情發展,他覺得爲了世界和平,他很有必要罵醒這隻矯情的小瓜才行!
一個小時之後,情緒平靜下來的兩人在這個啥也沒有的宮殿裡一起蜷縮在牀邊的地板上,裹着被子,尼瑪牀上比地板還冷!嚴景冷冷挑眉:“所以呢,你爲了那個夜什麼衡的,還有哥,就把你家殿下甩了?出息了啊,有種敢甩就有種表哭,你是哪裡來的聖母啊,解救這個瞭解救那個?!”
阿零吵不過嚴景,而且她現在看着他那張冷豔的臉就高興,一點脾氣都沒有,被罵了也不還嘴,只是無奈的抿了抿脣。
嚴景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看來丫頭個性還真是變了,以前哪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主?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叩着地板,淡淡放直了視線:“那濁氣侵體最後的期限,你真的確定麼?…我是說,如果真的活不久了,不是更應該待在一起?”
嗯…阿零輕輕應了一聲,卻是沒有接話,嚴景回頭,看着對面那眉眼輕垂神色微冷的小臉,他現在都有些感動了,面癱丫頭剛剛居然還爲了他哭,無奈着,他伸手幫她順了順有些亂的劉海:“你當真是想好做的決定?…你就不後悔?”
淡淡一聲輕喃,阿零聽出了悵然,微微擡眼四目相對,她點了點頭,她的確是想好了才做的決定,只是…
“我後悔,從決定了的那一刻就開始後悔,一直…每一天,都在後悔…”
——只是,後悔有什麼用?
如果給她再來一次的機會,她想,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說嚴景,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天天想要和他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願分離,就是喜歡麼?看見他和別人在一起,即便只是說說話做做樣子,也會傷心難過,就是喜歡麼?還是,如果你可以爲了一個人去死,換他一個生的希望才能算作真正的喜歡?嚴景,我其實一直都不是很明白,喜歡的真正定義…
“其實我的事情,你知道,朵朵知道,楚天騏也知道,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也許覺得我是沒有分清楚親情和愛情,也許會覺得,我是見識太少,小時候就對着一個人,長大了,便只能看着同一個人,或者是,在我身邊也沒有誰那麼親近了,殿下他又很優秀,所以這樣的感情,其實更像是順水推舟對不對?不用費腦子,不用花心思,喜歡一個自幼就喜歡的人,就像是那個人只是因爲恰好在對的時間出現在了對的地方,也許換上一個人,便是其他人,在那樣的時間出現,這樣待我十年,我也會順其自然的喜歡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是不是?”
嚴景微微皺眉,看着阿零平靜的臉,聽着她平鋪直敘的聲線,聽着她說,其實嚴景,說實話,我原來也有過一刻是這麼認爲的,直到那一日,我找回了全部記憶之後…
她輕輕闔了下眼,再睜開,那個樣子看着有些勉強,似接下去要說出口的話實在太過艱難,墨瞳清亮如水,看如那雙瑪瑙一般漂亮的眼,阿零微微勾脣,那抹笑卻是有些苦澀:“直到我想起了前世,想起了萬年間的每一世,我才發覺,原來那生生世世幾千幾萬年的輪迴中,我從來沒有順水推舟的喜歡過任何人,一次,都沒有。”
涼薄的聲線,帶起的寒意讓人徒然驚顫,那一刻墨瞳之中一瞬入眼的決絕,看得嚴景心頭一窒。
如果,那個人,他是你這永世的生命裡唯一也僅有的一個愛人,你會,怎麼看?
如果,這樣的感情,以前從未有過,來生也不會再有,僅僅只有這一世,僅僅只是這一人,你,又會怎麼辦?
她沒有經驗,當兩難的選擇突然擺在面前的時候,她只能憑着直覺做出最直接的判斷,而她的判斷,就是她絕對不能讓這個人死,也絕對不能讓他體會這樣失去心愛之人的傷痛…
因爲自她出現在他生命中之後,她就一直在用死亡的陰影,折磨着他…
她是人族的時候,壽命有限,他爲了她尋醫問藥訪遍奇方,甚至不惜操縱殘忍的實驗,只是爲了能續下她的命,留他在身邊;
後來,得知了她的身份,他一方面很積極的想要她迴歸神位,一方面又不忍逼迫,準備好了只和她共度一生,只是試問,他真的覺得一世就夠了嗎,幾十年後,等到她死了,他又該怎麼辦?
而這一切,都還只是發生在以前,那個時候,她還不是他的戀人…
而現在,這樣認真的感情裡,卻只是一世,她都…給不了他了…
“嚴景,如果那一日,是我和他一起涉險,兩個人都面臨死亡,我一定不會做出讓他活下去自己卻死了的傻事;如果那一日,我是立刻就會死在他面前,由他來選擇要不要追隨,我也一定不會這樣糾結…可是偏偏不是,偏偏是我還要苟延饞喘半載,他帶着那樣的心情陪伴,我甚至都想象的出來他微微笑着雲淡風輕告訴我,一切都會沒事的,不用擔心的樣子…可是怎麼可能沒事,根本不可能沒事,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喜歡的人一天一天接近死亡,會是怎樣的感受我連想象都無法想象,然後,最後,我自私的先走了,幸福的死在他懷裡,我怎麼可能容許自己,給了他這麼大的希望之後,再狠狠碾碎,還要他笑着陪我走完最後一程?!”
眼眶微紅,她終於忍不住要哭出來,臉頰上黑色的紋路似又深了一層,心裡很疼,她卻已是控制不了。
是的,也許是她變了,神格融入之後,她考慮問題不再單純,她顧及的事情實在太多,她不能說自己不後悔,她也不確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只是這樣的事,哪有標準答案可言,那麼緊迫的情況下,她也只能,隨心而爲,然後,日日夜夜,深深,後悔!
悲涼的氣氛,隱忍的哭意,嚴景望着丫頭那想哭卻是一滴眼淚都落不下來的樣子,終是覺察那樣的心痛,已是無從表達…鼻尖微微發酸,他也不知如何安慰,更是沒有法子解決這個難題,伸手,嚴景輕輕撫上阿零的頭,這樣的時候也許也只能互相依偎着哭一場,是他唯一能爲她做的了,這麼想着,下一刻,門外卻是忽然傳來一聲冷冰冰的通傳,一下打斷了所有。
“神女殿下,宗主到了。”
兩人都一時微頓,下一刻嚴景先反應過來:“尼瑪那個百里人渣這時候來幹嘛?!”
阿零在嚴景憤怒的眼神中愣了一秒,有些沒底氣:“他…來睡覺…”
“睡尼瑪啊睡…睡,睡覺?!”嚴景瞪圓了眼一瞬吼出來,被阿零慌忙捂住:“你不要叫!…別擔心,我和他沒怎麼樣,只是睡覺…而已。”
呵,呵呵,沒怎麼樣?沒怎麼樣?!嚴景一副你腦子進水了的樣子一把扯下阿零的手:“你還說他沒逼你什麼,之前你還幫他說好話?我看你是昏頭了吧真心要氣死你爹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同牀共枕,他沒企圖他天天過來幹什麼,你腦殘啊,作死啊,你…!”
再次捂住,門外的腳步聲已經近了,阿零頓了頓,微微皺眉:“百里他…不是這樣的人…”
嚴景一副要昏過去了的樣子…尼瑪之前說起甩她爹的事來一套一套的差點驚着他,結果現在忽然就變成一包漿糊了還抹都抹不開是不是那百里人渣給丫頭灌什麼藥了啊?!嚴景憤怒再次扯開手:“我靠還真當老子你契約獸啊說堵就堵?!什麼叫他不是這樣的人?你妹的你一晚上八小時至少暈過去四個小時他那時候把你睡了你能知道個屁啊?!”下一刻,在阿零一瞬嚴肅的目光中嚴景還是識相的收斂了言辭沒再罵下去,聽着那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他憤憤咬牙:“老子今晚不走留下守夜,老子你契約獸不走是應該的吧,我今晚就睡牀頭地板上!”
阿零表情一頓,隨即點頭:“可以,但是你不要鬧…沒事…”然後更加壓低了聲音,“還有,你不要暴露身份,你現在是玄血,不要讓百里知道你有嚴景記憶的事。”
兩句交代完畢,嚴景皺眉盯着丫頭一瞬回覆沉靜的容顏,下一刻,房門一下打開,嚴景皺眉回頭,對上了那雙俯看而下清冷淡漠的眼。
嚴景心中冷笑,桀驁不馴的瞪了回去,心裡想着,若是日後丫頭她爹殺過來,這小子是清蒸好還是紅燒好?
呆瓜丫頭之前是怎麼盤算的?她走了,她爹忘記一切,重新開始?呵,看着吧,絕壁異想天開,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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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努力調整更新了,現在時間還不穩定,明天再接再厲,應該後天發文時間就能固定下來了,大家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