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遵命。”章溢躬身施禮,然後斟酌了一下措辭,低着頭說道:“古語云,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知道主公以爲然否。”
這是《孫子兵法》裡邊的名篇,朱重九自打徐州起義之後,都不知道背了幾百遍,早已爛熟於心,但是爛熟歸爛熟,如何將理論應用到實踐中去,卻是兩眼一抹黑,今天,猛然聽人提起,不覺心中一動,點點頭,低聲迴應,“孫子之言,當然是兵家至理,但朱某學識淺薄,以其爲然卻不知其用,三益如果有話教我,不妨說得詳細些!”
“微臣不敢。”章溢見朱重九被自己的語言所動,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補充,“剛纔臣聞聽李將軍說,朝廷那邊授了察罕帖木兒一個達魯花赤的頭銜,並且許給地方上堡寨之主免稅的特權,讓他們自組兵馬,追隨察罕,此計甚毒,請主公務必小心應對。”
“免稅,讓他們自組兵馬,那不是湘軍麼,朝廷可真捨得下血本兒。”朱重九對這幾句話還有印象,仔細一琢磨,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個川字。
記憶裡頭有例子明擺着,當年的太平天國,輝煌時刻曾經打得滿清正規部隊落花流水,遇到了曾國藩的湘軍之後,卻越來越力不從心,最後連南京城都被攻破,用幾百萬屍骨成就了曾剃頭中興能臣的美名。
究其原因,太平天國自己腐爛的速度太快是其中之一,滿清王朝應對策略得當,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鄉紳地主們對太平軍的仇視,卻也居功至偉,至於“我大清”最後也被湘軍的繼承者掘了祖墳,那則是半個世紀之後的事情了,至少太平天國的將士們生前未能親眼看見。
“敢請主公知曉,蒙元朝廷此舉,絕非一時心血來潮,眼下非但中書行省治下各州府都在自組鄉勇,陝西、湖廣和江浙那邊,去年秋天起,也先後貼出告示,准許各路設立義兵萬戶府、毛胡蘆義兵萬戶府等,所選將領,皆爲當地士紳,其所募之兵,也都是各堡寨的莊丁,凡是應募者,則免其差役,令討紅巾自效。”唯恐朱重九大意失荊州,宋克也站起身,大聲提醒,(注1)
逯魯曾和一衆還沒散去的文武們雖然不懂什麼是“湘軍”,但從朱重九的表情上來推測,應該和宋克嘴裡的“義兵”“毛葫蘆兵”差不多,都是地方團練武裝的別稱,便紛紛站起身,低聲附和道:“都督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朝廷此舉雖爲飲鴆止渴,卻也能爲自己贏得一絲喘息之機,那些鄉勇本事未必強悍,卻勝在於自家門口作戰,熟悉地形,並且隨時隨地都能得到補充。”
“的確,主公切莫大意,畢竟渡過淮河之後,便非我軍所掌控之地,人心難測。”
“要我說,就一路殺過去,凡是有與蒙古人勾結嫌疑者,斬草除根便是,省得將他們留在身後,吃飯睡覺都得睜着半隻眼睛。”
“不可。”章溢被嚇了一跳,趕緊大聲打斷,“主公,諸位大人,切莫亂起殺心,倘若如此,章某之罪,將百死莫贖!”
說罷,趕緊又給朱重九行了個禮,急切地補充,“主公明鑑,其實那些地方士紳,也有許多人看出蒙元氣數已盡,未必真心願意與之同生共死,只是紅巾劉平章自前年起兵以來,對士紳誅戮過甚,布王三、孟海馬等將,所過之處,士紳之家更是十室九空,那彭瑩玉最爲狠辣,每至一地,必先查抄大戶之家,焚燬地契,打開穀倉,如此一來,那些士紳即便想袖手旁觀都沒有機會了,也只能死心塌地站在蒙元朝廷那邊。”
“嗯。”朱重九眉頭緊皺,心中有股怒火熊熊而起,“如此說來,他們當漢奸當得還有理了,還是你覺得,那些紅巾將士就該把手捆起來,伸長脖子等着朝廷來殺。”
“微臣不敢。”章溢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額頭上迅速滲出一層冷汗,他雖然足智多謀,膽子卻不是很大,感覺到頭頂上雷霆滾滾,剩下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來。
與他同來的宋克卻灑脫了許多,立刻接過話頭去,大聲補充道:“主公明鑑,紅巾將士固然不該將手捆起來等着朝廷來殺,但鄉紳們卻也不是個個都該死,牛羊臨被宰殺之前,還會掙扎一番,有人要拿刀子砍他們,搶他們的土地,分他們的糧食,他們當然寧願把錢糧拿出來招募鄉勇拼命,也不肯坐以待斃,所以蒙元朝廷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才因勢利導,准許士紳們募兵自保,而那李思齊、李思順兄弟兩個,恐怕也正是因爲物傷其類,才背叛了趙總管,導致睢陽重鎮不戰而落入朝廷之手。”
“哼,,哼,,。”朱重九咬着牙,雙目當中,寒光四射,握在刀柄上的手指關節,隱隱都變成了青灰色。
劉伯溫昨天寧願去做個閒雲野鶴,也不肯出來輔佐他,讓他已經意識到,某些矛盾,遠比自己預想得要嚴峻,今天聽了章、宋兩人的說辭,更是心中覺得一片冰冷。
“莫非真的逼着老子來一場紅色風暴。”人一着急,就本能地想採用最簡單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特別是手中握着刀柄的時候,然而,看到宋克那滿臉坦誠,再看看自己周圍這羣謀士,朱重九就覺得腰間的刀子有數萬斤重,幾度發狠,卻最終都沒能將其從刀鞘中拔出來。
如果真的進行一場紅色風暴的話,恐怕他就得從自己身邊殺起,這年頭,識字率恐怕連百分之五都不到,只要讀得起書的,有哪個不是出自中產以上人家,將士紳殺光了,華夏文明的傳承恐怕也就徹底斷絕了,百年之後,誰能說清楚自己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主公且熄雷霆之怒。”逯魯曾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自家孫女婿,熟悉他的逆鱗在何處,見他又瀕臨暴走的邊緣,主動上前,低聲開解,“章參軍和宋教授,也都是出自一番公心,朝廷此舉雖然歹毒,對其自身來說,卻不失爲一條善政,故而眼下我等沒必要計較鄉紳們的短視,而是應該仔細商量一下,大總管府該如何應對。”
“正是如此。”章溢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來,加倍小心地補充,“微臣剛纔所言,並非爲自己請命,而是心憂我淮安軍前途,畢竟別處不比淮揚,在這裡,主公一聲令下,無人敢於違背,而出了淮揚,則主客倒易,士紳豪強,皆爲鄉間大戶,平素裡頭在鄉間一言九鼎,尋常百姓,要麼爲其同族,要麼爲其佃戶奴僕,聽從族長莊主之命,早已形成了習慣,倉促之間,根本不會仔細辨別是非。”
“在河南江北行省還好,要是過了黃河,恐怕情況更甚。”宋克想了想,毫不猶豫地接口,“我軍每到一處,皆人地兩生,而士紳大戶們,則皆爲朝廷耳目,甚至主動配合朝廷,焚燬莊稼,堅壁清野,如是,每致一地,我軍補給難度爲朝廷十倍,消息獲取難度爲朝廷十倍,敵暗我明,處處被動,縱有火器之利,恐怕也難如在兩淮這邊一樣,攻無不克了。”
“兩淮地寡而人稠,且臨近運河,百姓消息靈通,又多不以耕種爲生,而離開兩淮之後,百姓則皆爲士紳的附庸,只會盲從於族長,輕易之間,絕不會相信一個外來人,所以微臣以爲,主公欲取天下,則必先收取民心,即便不能令其贏糧影從,也至少讓其袖手旁觀,而不是捨命去幫助朝廷。”章溢擦去額頭上的滾滾冷汗,繼續低聲說道。
近一年多來淮安軍高歌猛進,百戰百勝,一衆文武的心目中,朱重九幾乎成了半個神仙,雖然不至於唯命是從,但輕易也不會叩闕死諫,所以朱重九造工坊也好,開辦淮揚商號也好,提倡四民平等也罷,除了逯魯曾等少數幾個,偶爾敢提出一些異議之外,其他文武,則是理解就執行,不理解在執行中理解,從來不做半點阻礙。
但是今夜,章溢和宋克兩人,卻成了議事堂裡難得的一道風景,讓大夥厭惡之餘,心中倒也涌起幾分佩服,這兩個書呆子,話雖然難聽,卻也勇氣可嘉。
“兩位應知曉,朱某志在光復華夏,從沒想着與天下士紳爲敵。”手掌在刀柄上握了好半天,朱重九最終還是鬆開了發青的十指,喘息着強調。
“微臣知曉,微臣已經決定發賣家中田產,購買淮揚商號股本。”章溢悄悄鬆了口氣,低聲表白,“然微臣是白天看過江灣的衆多工坊之後,才明白天道已變,智者無需擁田萬畝,亦可以讓子孫衣食無憂,其他人,卻沒機會看到,也未必看得明白。”
“微臣以爲,這種人不在少數。”宋克也偷偷在新發的衣服下襬上擦了幾下溼漉漉的手掌,笑着補充,“臣家已經破落,所以沒什麼捨不得,而那些鄉間土豪,幾輩子就守着土地過活,只知道紅巾軍來了,自己就要破家,卻未必知道大總管來了,他們反而更容易發財,稀裡糊塗之中,就成了蒙元朝廷手裡的棋子。”
“哦。”聽他這樣一說,朱重九總算稍稍冷靜了一點兒,殺人,終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將那些冥頑不靈的士紳屠戮乾淨未必很難,但重新培養一個知識羣體,卻至少要花費三十年,況且換個角度看,那些士紳們的抵抗,也未必完全不佔理,畢竟,刀子架到了脖子上,無論是誰,都會努力掙扎一下。
他上輩子是一個略帶民族主義的憤青,卻不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他堅定地認爲,華夏民族不該爲外族殺戮奴役,卻不認爲,炎黃子孫互相之間,互相奴役殺戮就是理所當然,換句話說,他所信奉的民族主義,走到最後,必然是獨立、自由和平等,而不是一部分人因爲血脈、財富,或者信仰了某個神明,某種理論,就可以將另外一部分踩在腳下,甚至橫加屠戮,那在他眼裡是一種瘋狂,無論舉着共產主義的旗號,還是所謂的普世價值,其間沒有任何本質差別。
想到自己最終也不能將全天下的反對者都殺光,朱重九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非常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向章溢和宋克兩人虛心求教,“兩位說得甚是,淮安軍早晚要走出兩淮,請二位不吝教我,如何才能令蒙元毒計落空,令天下士紳不再以我爲敵。”
“這。”沒想到朱重九如此容易被說服,章溢和宋克兩個又是一愣,受寵若驚。
然後,接下來,他們就看到了對方固執的一面,“‘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一套,就不必提了,朱某自己就是個草民,沒理由捨命去打江山,卻請士大夫出來欺負自家左鄰右舍的道理,若是隻有此一種辦法,朱某寧願徹底做個孤家寡人。”
“主公明鑑,我二人絕無此意。”章溢立刻又躬下身子,鄭重申明立場,劉伯溫是前車之鑑,他們兩個可不願重蹈覆轍,況且改變一個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朱佛子現在不忘其本,誰能保證朱重九坐了江山之後,還記得他曾經是個屠戶,更何況即便朱重九能堅持一輩子,他的太子、皇孫,總不可能生下來就送到民間去殺豬,幾代之後,聖人子弟自然還能重主朝堂。
“有也沒關係,我不聽就是。”朱重九也沒指望憑着自己幾句話,就能讓章溢和宋克徹底改變立場,笑了笑,輕輕擺手。
“呵呵呵呵呵”周圍立刻響起了一片湊趣的笑聲,逯魯曾等人,個個如釋重負。
笑過之後,議事堂裡的氣氛,終於恢復了正常,宋克看了一眼章溢,然後主動說道,“主公明鑑,克以爲,士紳紛紛與紅巾爲敵,大部分都是受了蒙元朝廷的蠱惑,對我淮安新政不瞭解的緣故,如果大總管府能主動肯派出細作,混於商賈中間,讓後者借往來商賈之口,使百姓知道,我淮揚大總管府,與其他紅巾諸侯有所不同,想必他們的敵意,就會降低許多。”
“嗯,此言甚善。”朱重九在不被氣暈了頭的時候,倒也是個能虛心納諫的,立刻點點頭,低聲吩咐,“蘇長史,此事就交給你來安排,你前一段時間不是結交了許多說書人麼,拿出些錢來,讓他們把淮揚的新政編成段子,四處傳唱,效果應該不會太差。”
“是,微臣遵命。”只要對朱重九有好處的事情,蘇明哲纔不在乎採取什麼手段,立刻起身接令。
“善公。”朱重九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逯魯曾,繼續吩咐,“士林那邊,還請善公多寫幾封信,代朱某辯解一二,此外,淮揚地區的所有報紙,不管是官辦的,還是商號私辦的,善公都可以派人先管起來,讓他們替我淮揚說話。”
“是,老臣遵命。”逯魯曾拱了拱手,沉聲答應。
“你們幾個,則想辦法多跟商號和往來行商溝通,讓他們在賺錢之餘,想想怎麼才能賺得更長久。”朱重九轉過頭,又將目光落在身後的一衆幕僚身上,繼續補充。
“是,主公。”衆文職幕僚齊齊拱手,躬身領命。
“三益,你看還有什麼可以做的,儘管直說。”朱重九點點頭,將目光再度轉向章溢,和顏悅色地請教。
“微臣這裡,還有一個緩急之策,想請主公考慮。”章溢想了想,遲疑着說道。
“怎麼個緩急法,你不妨說仔細些。”朱重九皺了皺眉,低聲吩咐。
章溢點點頭,再度拱手,“實不相瞞,以微臣之見,都督時下所行之策,有些操之過急,在淮、揚、高郵三地還好,畢竟這裡土地貧瘠,百姓多半靠煮鹽、幫工和經商爲生,新政對他們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至少,不會絕了任何人生路,其他地方,則是不然。”
“嗯,這個我知道了,你繼續說。”朱重九想了想,無奈地點頭。
在一個完全的農業社會,想大規模推廣工業化,阻力的確非同一般的大,如果不想血流成河的話,的確需要步子稍微放緩一些。
“所以,微臣以爲,我軍若是離了兩淮,則必須以爭取民心爲上。”章溢很小心地避開一些字眼,用民心取代士紳之心,或者在他眼裡,這二者並沒有明顯的不同,據他以往的人生經驗,大多時候,百姓都會唯當地士紳、族長馬首是瞻,不會自己考慮事情,不會仔細權衡利弊。
“的確,得民心者,得天下。”朱重九笑了笑,嘆息着點頭。
“所謂緩,就是在淮揚之外,暫且不要過早推行將奴僕改爲僱工之策,而是重拾光武仁政,嚴令其不得殘害奴婢,對於肯主動響應新政者,則重獎之,或賜以一、二開作坊生財之道,或賜予某種貨物在當地的專營權,令其他旁觀者權衡利弊,自行決定是否效尤。”
“嗯,,。”朱重九低聲沉吟,不置可否,光武仁政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不甚清楚,但從章溢的說辭上來推測,應該是自上而下的一種號召,沒有什麼實際法律效力,並且也未必能得到有效的執行,這與他原來的打算,嚴重的不附,甚至會嚴重地拖慢他的初級工業化設想之實現,讓人心裡覺得很不舒服,(注2)
“主公可以在新得之地,設立一個年限,或三年,或者五年,期限之內,一切照舊,但期限過後,則任何人不得再買賣奴僕。”知道朱重九不是那麼容易讓步,宋克趕緊在一旁補充,“對於攤丁入畝,士紳一體化納糧也是如此,肯主動響應我淮揚軍的,不妨許他一些好處,在開辦作坊,經營貨物,或者其他方面,給與大力扶持,在其應納總數的份額內,也做一些減免,對於袖手旁觀,不肯主動投效者,則不承認其爲士紳,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一切從嚴。”
先以緩和年限慢其死志,然後再誘之以利,分化拉攏,雖然與朱重九理想中的情況相差還是很遠,卻也不失爲一個解決辦法,至少,推行起來,會比一切嚴格按照淮揚這邊的規矩辦,要容易得多。
“對於那些冥頑不靈,膽敢勾結蒙元朝廷抵抗我淮安義師者,則適於用急。”章溢緊跟在宋克之後,大聲補充,“誅其族,抄沒其家,將其田產盡數充公然後分給百姓,百姓得我大總管府之田,自然不在乎攤丁入畝,那些妄圖腳踏兩隻船者見到大總管之霹靂手段,也會心生忌憚,權衡自己今後的作爲。”
“善,此言大善。”朱重九用力撫掌,咬牙切齒地給章溢喝彩,什麼叫做毒士,章溢此人,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該給好處的時候,根本不考慮什麼原則,該動手殺人的時候,也絕不會有半點猶豫。
而如果淮揚大總管府採納他的提議,今後在新打下來的地盤上推行區別對待的政令,當地那些所謂的士紳,牴觸心理將減小許多,畢竟他們還有一段時間去適應,有一定特權可以享受,遠比跟着蒙元朝廷一條路走到黑風險小,如果其中一些頭腦靈活者能順利轉向工商業,恐怕將來整個家族的前途,也未必比靠着眼下幾千畝土地吃飯差,(注3)
注1:出自元史,百官志,於河南、淮南等地立義兵萬戶府、毛胡蘆義兵萬戶府等,“免其差役,令討賊自效”
注2:漢光武帝劉秀取得天下之後,鑑於豪強世家對奴僕過分苛刻,導致社會動盪的先例,曾經多次下旨,嚴禁殘害奴婢,限制土地兼併,但這些政令的執行力度都不大,僅僅其在世時,豪強們的行爲有所收斂,待其駕崩之後,就故態復萌。
注3:所謂政治,總有妥協,美國南北戰爭中,林肯宣佈解放南方黑奴,但北方支持自己的諸州,則一切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