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屠殺起自己族人來毫不手軟的傢伙,絕不值得相信-79xs-
老兵阿達沒讀過四書五經,也沒學過什麼天地綱常。但是多年來在山中與豺狼虎豹搏殺的經歷,卻令他獲得了另外一種智慧。
比任何書本上說得都直接,也比任何聖人之言都簡單易懂。
狼成羣,豺成隊,即便是最蠢笨的野豬和狗熊,都會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在天地之威面前,任何獨行者都難長久生存。山民們的寨子和也是如此,團結和忠誠,是生存和延續的根本。如果一寨一‘洞’出了反骨仔,則整個寨子很快就要面臨覆滅的命運而收留了反骨仔的寨子,早晚也必遭天罰。因爲那個反骨仔既然能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的族人,出賣起不是族人的收留者之時,同樣也會毫不猶豫!
下一個瞬間,孟丹阿哥周圍的十幾名山民,全都陷入了沉默當中。沒有人再反駁老兵阿達的話,大夥或者以目互視,或者低着頭把玩腰間的散碎骨頭,誰都不想再言語,也不敢再去想何時能回家,這個明顯沒有答案的問題。
“姓張的心腸早就爛沒了。你們看過他的眼神沒有?一點兒人氣都不帶!我活了這麼多年,沒見過如此冷酷的眼神!一絲人氣都不帶,一絲都不帶啊!”又過了片刻,老兵阿達朝着面前的火堆扔了塊木柴,幽幽地補充。
紅星一下子竄起老高,濃煙卷着山間的血腥氣味,鑽入人的眼睛,薰得大夥一把鼻涕一把淚水。但是,火堆旁卻沒有人抱怨老兵阿達的動作粗魯,也依舊沒有人再站出來反駁老兵阿達的話。因爲他說得,全都是事實。
姓張的沒拿他的同族當人看,那麼他就會拿大夥當人看麼?答案很顯然,每個人心裡都清清楚楚。
山民們沒有自己的文字,卻通過另外一整套辦法傳承自己的文明。而那些流傳下來的歌謠裡,無一不陳述着某個鐵律。
狽給狼王出主意獵殺野鹿,不是因爲他對狼王忠誠,而是他天生沒有前‘腿’。而一旦狼王老去,狽的牙齒就會從身後咬斷他的血管。然後蹦蹦跳跳地依附於新的狼王,哪怕爲此禍害光先前的整個族羣……(注)
“噢嗚嗚!”羣山之間,有蒼狼在嚎叫,深遠而悠長,就像在召喚已經死去的英雄。
火堆旁,驃騎將軍,江浙行省左丞,浙西宣慰使,飛山蠻土司楊完者通貫,猛地站了起來,極目遠眺。
月光很亮,卻不足以照見三裡之外的岩石草木。在‘陰’暗處,彷彿有很多猛獸在悄然潛行。隨時都可能靠到他身邊來,猛然‘露’出冰冷的牙齒。
“大哥,怎麼了?”楊完者的兩個弟弟,楊通泰和楊通知也警覺的站了起來,手按腰間刀柄,低聲詢問。
“不是,應該沒人!”楊完者的目光四下掃了掃,輕輕搖頭,“也許是我最近太累了,總覺得被一頭猛獸偷偷盯着。但是那邊……”
說着話,他擡起右手,苦笑指向遠處的幽暗之地,“那邊我記得是一片斷崖,除了猴子,誰也不可能爬得上來!”
“倒也是!”楊通泰和楊通知二人搖頭而笑,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緩緩放鬆,“朱屠戶打仗,全靠着大炮。幾百上千斤的東西,他怎麼可能從斷崖處背上來!”
“徐達用兵,素來都不喜行險。真的要跟咱們‘交’手,無論是走新安水東面,還是走衢州,都比直接翻越白起嶺強!”
“我也是怎麼覺得!”楊完者聞聽,笑着輕輕點頭。“山中作戰,咱們兄弟還真不怕任何人。但小心使得萬年船……”
猛然間語風陡轉,揮了下胳膊,斷然做出決定,“矮子,你帶五百弟兄,去摩天崖那邊看一眼。我今晚總覺得那地方好像不太對勁兒!”
“知道了!”湘南老爺峰下三‘洞’的少‘洞’主,苗軍副萬戶鍾矮子像只吹足了氣的豬‘尿’泡般從火堆旁跳起來,大聲迴應。
他是楊完者最賞識的猛將之一,無論是忠誠度還是做事能力,都非常可靠。接到命令之後,隨手周圍幾處火堆旁畫了個圈子,就糾集起五百名擅長攀援的族人來,帶着他們一道,飛一般向目標處奔去。
楊完者則目送着弟兄們離開,然後將面孔轉向坐在自己腳邊假寐的一名六旬老翁,帶着幾分試探地語氣垂詢,“弼公,你真的有把握給朱屠戶致命一擊麼?那廝可不是彭和尚,自出道以來,好像還沒打輸過!”
弼公,是他對張昱張光弼的敬稱。受過完整漢學教育的他,非常明白謀士的重要‘性’。而事實也證明,老儒張昱值得他這份敬意。三年前的武昌之戰,就多虧了此老獻計,苗軍才能將人數遠超過自己的天完紅巾‘誘’入林地,然後一把火而焚之。
雖然過後張昱對被俘紅巾將士之狠辣,連楊完者這飛山蠻的少土司都覺得有些殘酷。但想想此人跟紅巾賊之間的巨大身份差距,楊完者也就釋然了。
像張昱這種鉅富之家,又曾經到大都城拜見過皇帝的讀書人,在湘南山中至少得是一個大寨主。而紅巾賊是什麼?不過是寨主家幹粗活的奴才罷了!奴才們不肯老實蹲在牲口棚中幹活,卻搶了主人的家大屋,吃光了主人家的糧食。主人帶兵抓到了他們之後,能善待他們麼?張昱向自己提議活埋了他們,顯然是大發慈悲,要是換了自己對待山寨中的逃奴,綁在‘毛’竹上活活讓蚊子盯死才痛快!
消除了心中的疙瘩之後,楊完者對張昱愈發信任有加。投桃報李,張昱替楊完者謀劃時也越發盡心盡力。不但幫着他對付紅巾軍,而且幫着他想辦法跟朝廷討價還價,騙取更高的官位和更多的支持。可以說,楊完者能從衆多苗軍將領中脫穎而出,並且在其父親和叔叔兵敗身死後,地位依舊扶搖直上,張昱在其中功不可沒。所以,隨着時間推移,楊完者也就越來越倚重張昱,非但自己以弼公稱之,甚至還嚴禁身邊任何人直呼後者之名。
今天,當他再度感到不安時,自然而然地,就又想起了“弼公”。而後者也反應足夠迅速,猛然睜開了眼睛,大聲迴應,“那是他從前沒遇到將軍您!“將軍別忘了,您自從出道以來,也是每戰必克!”
話音落下,楊完者心中的緊張,就立刻又放鬆了許多。笑了笑,非常謙遜地說道:“那是因爲弟兄們肯拼命,而弼公您又不嫌楊某愚鈍!”
“將軍過謙了!”老翁張昱被誇得眉開眼笑,‘花’白的鬍子與滿臉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極了一頭正在討食的野貓,“將軍乃名將之後,天授英才,又肯禮賢下士,推赤心以待人。試問將軍不百戰百勝,誰還能百戰百勝?倒是張某,僥倖賴將軍而成名!”
“弼公,您老又在故意哄我高興!”楊完者狽誇得渾身通泰,卻強裝出一幅慍怒的表情呵斥,“要是這次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我看您老怎麼收場?!”
“不可能!老夫可賭項上人頭!”老翁張昱對謀主,對他自己,都極有信心。立刻搖搖頭,大聲說道:“兵法雲,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那朱屠戶急於消除內憂,竟不惜千里揮師,去劫掠泉州。其兵馬不動則已,一動,就已經有敗無勝。”
“其二!”不待楊完者質疑,他又迅速補充。指點江山,成竹滿腹。只可惜身體實在太差了些,說話時明顯中氣外泄,聽起來效果至少打了一半兒的折扣,“朱賊乃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往他憑着江河之險,火器之利,死守淮揚。朝廷也拿他沒太好的辦法。而這次他麾下兵馬傾巢而出,滿朝文武只要都不是瞎子,肯定會把握住良機。即便把握不住,朱賊爲了確保老巢不失,也只能選擇速戰速決。”
“其三!”猛然間伸出三根手指,老翁張昱繼續運籌帷幄,這一刻,宛若王猛附體,張元重生,“朱賊以往用兵,全憑火器犀利。而火器這東西,最大的缺陷就是消耗太迅速,對補給要求嚴苛。所以張某纔給主公獻策,讓開建德,暫避朱賊鋒櫻。只要淮安羣賊匆忙而過,主公就可以直‘插’其背後,斷掉其運送輜重之道。屆時,主公與石宜抹孫一北一南,定然讓朱屠戶死無葬身之地!”(注2)
越說,他思路越通暢,越說,他語氣越興奮。臉‘色’微紅,山羊鬍須在‘胸’前飄飄‘蕩’‘蕩’,彷彿目光穿越了時空,已經看到了朱重九授首刀下的那一刻般。
楊完者,楊通泰、楊通知,還有周圍的其他苗軍將領,如李才富、肖‘玉’、蔣英、劉震、李福等聽他說得天‘花’‘亂’墜,不知不覺間就受到了感染。忍不住舉起雙手,撫掌讚歎,“善!大善。若真如弼公所言,主公您就直接揮師殺入揚州。搶光他們錢財,搶光他們的‘女’人,燒光他們的房子,然後讓朝廷封您爲揚州王,咱們兄弟也過幾天舒坦日子!”
“搶光他們錢財,搶光他們的‘女’人,燒光他們的房子……”
“搶光他們錢財,搶光他們的‘女’人,燒光他們的房子……”
“搶光他們錢財……”
周圍的親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本能地扯開嗓子附和。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更遠處,各部大小祭司齊聲‘吟’唱,每一個節拍中,都帶着無比的莊嚴。
誰說山民就活該永遠居住於山中?如果沒見識平原的繁華也罷,見識過了之後,除了那些直心腸的大頭兵之外,哪個上層人物,會願意回山區去過那種閉塞而又無聊的日子?
而‘蒙’元朝廷當年,也不過和山民們一樣,從幾個寨子起家。但是其最後,卻能奪下這‘花’‘花’江山。
漢人有句話叫,風水輪流轉。
‘蒙’古人的風水轉完了。
下一輪……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羣山之間,回聲‘蕩’漾。宛若地獄裡的惡鬼,全都鑽了出來,對着天空的圓月載歌載舞!
注1:狽,傳說中的一種生物,似狼但前‘腿’短。需要由狼揹負着前行。但狽的狡詐勝過狐狸,可以幫助狼王指揮狼羣,更好地撲殺獵物。所以狼羣中有了狽之後,就能迅速發展壯大。
注2:王猛是前秦苻堅的丞相。張元是西夏的國相。二人都在入侵者帳下,建立了赫赫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