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門口的梅瓶被碰翻在地上,瞬間摔了個粉碎。緊着,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順着門口向後院逃去,轉眼就消失得蹤跡全無。
“這妮子!”老進士笑着搖頭,然後很無奈地又將目光轉回自家的兩個兒子“老大,老二,你們兩個怎麼看?”
“除非他事先就知道您老要跟他說什麼,找師爺寫好了答案。否則能將史記上的典故和聖人之言信手拈來,並且絲毫不見生硬的,沒十年苦讀之功絕無如此可能!”逯魯曾的長子逯鯤想了想,低聲迴應。
老二逯鵬聽了,也輕輕點頭,“是啊!依孩兒之見,他平素那幅粗胚模樣,十有七八是裝出來給人看的。實際上,說是滿腹經綸也不爲過!”
他父子三人都是飽讀詩書的鴻儒,自然而然,就容易把自己的情況往別人身上套。所以,越想,越覺得朱八十一的學問非同一般。
只有逯魯曾的孫兒逯樑還不服氣,聽祖父和父親如此推崇朱八十一,撇了撇嘴,笑着反駁,“誰知道他是不是恰巧就懂這麼幾句,然後全都賣了出來。爺爺剛纔您跟他談得不深,若往深了談,他肯定當場露餡兒!”
“住嘴!”
“胡說!”
“退下!恰巧就懂這麼幾句,改天你也給我恰巧懂一次看看!”
逯魯曾和他的兩個兒子立刻板起臉,衝着祿樑祿德山大聲呵斥。恰巧就會這麼幾句,那怎麼可能?現行的史記有一百三十篇,春秋二十篇,孟子七篇,恰巧就讀過其中三篇並且一晚上全用上了,那得多大的運氣?!即便朱某人家裡是開書鋪子的,早就知道明目,他也得挑上一陣子吧!更何況今晚逯老進士的很多話都是即興而來,事先根本沒打過任何腹稿!
“退就退下!”逯德山委委屈屈地嘟囔了幾聲,向自家祖父、父親和叔叔施了個禮,梗着脖子朝門外走去。
逯魯曾見狀,氣得一拍桌案,大聲呵斥:“站住!今晚收拾一下你的行禮,明天你就搬到左軍的營房裡去住。除非你立下了大功,或者被人家開革了,否則,不準再回來!”
“爺爺您——?!”逯德山的眼睛都紅了起來,大聲自家祖父抗議。
看到自家孫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逯魯曾忍不住又是一陣心軟。嘆了口氣,柔聲補充道:“去吧,以後你就會明白,祖父全是爲了你好!就你這種性子,即便是太平時節,考中了狀元,在官場上也得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更何況眼下已經是大爭之世?!去跟了朱八十一,給他做個幕僚。將來他若是真的成了霸業,就是憑着資格,你也少不了州府之位。即便爺爺我今晚真的看走了眼,他將來成不了大事。只要他自己活着一天,也絕對不會讓手下人吃什麼虧。最後這點,祖父我絕對可以保證!”
“是!”逯德山還是不甘心,卻不敢跟自家長輩硬頂。又答應了一聲,耷拉着腦袋走了。
“唉——!”望着他的背影,逯魯曾忍不住低聲嘆氣。嘆過之後,卻又強迫自己振作起精神,笑着對自家大兒子說道:“老大,你也別捨不得。咱家讀書人太多了,所以孩子們一個比一個文弱。亂世當中,這絕不是福兆!讓德山去軍中染些兵戈之氣,趁着他性子還沒完全定型,也許還能給咱們逯家打磨一個頂樑柱出來!”
“父親的苦心,孩兒明白!”逯鯤笑了笑,輕輕點頭。“只是德山心裡明顯不服朱都督,到了人家的幕府中之後.....”
“無妨!”逯魯曾擺了擺手,笑着打斷。“這些日子,老夫通過多人之口,打探過咱們這位朱都督的作爲。他那人雖然在戰場上頗負兇名,對手下人卻是最寬厚不過。只要犯得不是殺人、搶劫這些傷天害理的大罪,頂多是命人拉下去打一頓板子而已。並且從左軍開衙到現在,被他親自下令打了板子的,好像還不到三個人!”
“那倒是德山之福!”逯鯤聞聽,心裡立刻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笑了笑,低聲說道。
“非但如此,朱都督心胸,也非常人能比!”彷彿是爲了安慰自家長子,又彷彿是爲了給家人一個解釋,逯魯曾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補充,“他手下有一個羅剎人和一個阿速人,都甚得倚重。而這兩個,卻全都是曾經在戰場上跟左軍生死搏殺過的!連曾經的仇人他都敢放心大膽啓用,咱家德山那點兒小孩子脾氣,在他眼裡還算個事兒?!”
“也是!”祿家老大再度點頭。“德山也不是個完全不知道輕重的,至少在大事兒上,不會故意扯他的後腿!”
“扯後腿,他哪有機會啊!”逯魯曾擡起頭,得意地大笑,“參軍,參軍。你還以爲他立刻就能參贊軍務啊!實際上,咱們這位朱都督身邊,像德山這種參軍有一二十個!都是別人硬塞給他求照顧,他不好意思拒絕的。說明白了,那就是個養閒人的地方。如果德山自己不努力表現,這輩子都甭想拖任何人的後腿!”
“原來如此!那德山可是有的熬了!”逯家老大和老二搖頭苦笑,都對逯德山的今後的日子深表同情。
逯魯曾卻又收起笑容,將目光落在老二逯鵬臉上,鄭重問道:“老二,除了學問之外,你對朱都督其他方面的感覺如何?!咱家雙兒也不小了,爲父我剛纔,說得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您,您真的要把雙兒許配給他?”逯家老二嚇了一大跳,瞪圓了眼睛反問。他雖然認定了朱八十一不是個白丁,但剛剛認識就準備做此人的岳父,卻覺得實在是快了一些。快到 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不是許配,是先問問你和雙兒兩個的意思!”逯魯曾擺擺手,笑着補充,“雙兒已經不小了。爲父我原本打算在大都給他找個合適人家,然而那邊的官宦人家胡化得厲害。嫁入門的媳婦,要麼使出手段,將丈夫和家人治得服服帖帖,要麼被丈夫和家人欺負得死去活來!所以老夫就一直猶豫,不敢輕易做出決定。而現在......”
想到失落在大都城內的老妻和另外幾個兒子,他心裡就又是一陣陣難過。凡是住在修武,沒肯跟着黃河水匪們搶先離開的親戚們,都被朝廷那邊以附逆之罪殺了個乾乾淨淨。以此推斷,大都城裡的老妻和年齡稍小的幾個兒子們,想必此刻也不可能還留在人間。所以剩下的這幾個,他都必須趕在自己跟老妻去謝罪之前,全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只有那樣,九泉之下見了老妻,他纔不至於用袍子蒙上臉,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勇氣說!
見到自家父親突然老淚縱橫,逯鵬原本想說幾句反對的話,也不忍心說出口了。嘆了口氣,低聲迴應,“若說學問,在義軍將領當中,朱都督肯定排得上號。比趙師弟,恐怕也要強上幾分。只是,只是不知道他的性情,性情如何。畢竟他是個領兵打仗的將領,刀頭舔血的時候多,花前月下的時候少!”
“我聽說,徐州 城破之後。李總管論功行賞,把城內回回孔目的妻妾女兒,全都賞給了他。結果他一個都沒留,全都讓手下的將領們領走了!”老大祿鯤猛然擡起頭,急切地提醒。“而他在城中的那座府邸,據說現在也是左軍的長史派人管着。他自己,他自己日日都住在軍營中,從來,從來不近任何女色!”
“這....?”逯鵬立刻皺起了眉頭,滿臉擔憂。這年頭可不是後世,對男人的下半身管得那麼清楚。這年頭大戶人家的孩子,講究從十四五歲時,就由貼身丫鬟進行啓蒙。而到了十**歲還不近女色的話,長輩們就要爲他的傳宗接代能力,或者性取向而擔心了。特別是在有頭臉的人之間,龍陽之癖,可算不得什麼好名聲。
“你們倆瞎擔心個什麼,雙兒是老夫的心頭肉,老夫能不仔細替她打聽清楚麼?!”逯魯曾用衣袖在臉上抹了兩下,低聲呵斥,“這小子家世貧寒,在跟着芝麻李起兵之前,吃住都在豬肉鋪子裡,哪有心思想那男女之事?!而起義之後,身邊都是芝麻李、彭大這種粗胚,更沒人替他操心這些。況且他雖然長得老相,實際上今年還未到弱冠.....”
“啊——!”沒等芝麻李說完,逯鯤和逯鵬兩個已經驚呼出聲。剛纔在門口見面兒,他們兩個都覺得朱八十一至少到了而立之年。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彷彿已經活了兩輩子一般,比自家父親逯魯曾的看起來都要深邃!
誰料想,那個看上去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卻還是個半大娃娃,比自家德山還要小上許多。這如何能不讓人感到吃驚。少年老成的事情,雖然二人也都聽說過,可誰曾見到如此老成法?!
“窮人家的孩子,風吹日曬的,所以看起來就長得着急了些!”在逯魯曾眼裡,朱八十一卻是怎麼看怎麼順溜,甚至連臉上的橫肉都泛着玉器的光澤。“不過你們看他那眉眼,還有嘴角,分明還帶着幾分稚氣。唉!越是這種從小沒人疼的孩子,越是珍惜親情。你們兩個想想,爲父說得有沒有道理?!”
“父親說得及是!”老人家都認準朱八十一了,逯鵬豈敢硬頂着來?笑了笑,低聲補充,“孩兒看那朱都督,倒也還算順眼。只是不知道雙兒自己是什麼意思!她娘去得早,您老這些年又事事都由着她,孩兒這個當父親的,恐怕未必能做得了她的主!”
“說得對,她的終身大事,當然得去問問她本人!”逯魯曾伸手在椅子上又拍了一下,大聲喊道,“來人,把小顰給老夫找來!”
“是!”僕人們大聲答應着,去傳逯家小姐的貼身婢女小顰。不一會兒,先前差點兒被逯魯曾下令打了板子的那名丫鬟,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衝着老進士蹲身施禮,“老爺,小顰來了,您老有事儘管吩咐!”
“去,問問你家小姐。今晚這個朱八十一,她看得是否入眼!”貼身丫頭將來註定是要陪嫁的,所以逯魯曾也不瞞她,點點頭,笑着吩咐。
“是!”小顰又給逯魯曾施了個禮,卻沒有立即轉身離開。而是咬了咬嘴脣,以極低的聲音補充道:“其實,其實婢子臨來之前,小姐,小姐已經猜到了老爺的意圖。所以,所以小姐.....”
“啊?!”逯魯曾一愣,坐直身體,焦急地打斷,“那,那她怎麼說?!”
婢女小顰立刻紅了臉,用蚊蚋般的聲音迴應,“小姐她說,她說了四個字,東牀坦腹。這四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婢子,婢子一點兒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