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山左側上山腰之上有一叢竹林,竹林之旁是一條小溪,這竹林之中有一座小草屋,還用籬笆圍了一個小院子,撅了一口井,從溪水中引了一條水來,種了些菜蔬,又在一旁圈養了些雞鴨禽類,儼然一副世外桃源,隱居之地的模樣。
但現在這世外桃源沒有了往日的靜謐,院子之中的地上灑滿了血跡,四周都是被破壞了的樣子,籬笆損壞,菜蔬也盡有殘損,那圈養雞鴨的圈子裡只剩下一地羽毛,還有一隻未來得及逃跑,斷了頸,血灑成了一條長線,像是在寫字。
最駭人的是,院子正中央正倒着一具屍體。是個男人,身穿着黑色的衣物,和那拿着圓弧雙彎刀的男人穿的衣服一模一樣,他的身旁是一把劍,顯然這是他的武器。
男人的雙眼瞪得十分大,眼角幾乎要裂開,遮住嘴巴的黑麪罩也已經被拉開,露出了張大的嘴巴,到死,這個男人還一臉不可思議。他的右胸處有一指大小的傷痕,上半身上有一條從左肩到右下肋的刀傷,傷痕上還帶着略微的燒焦痕跡,但是這不是致死傷,真正的致死傷,是他脖子上一個洞,長槍貫穿了他的脖頸。
很明顯,這樣的手段,這個男人也是死在唐花雪二人手下的,而且他被殺的時間要比那個黑衣男人更短,幾乎幾個回合下來就被殺死了。
當焦楠衣隨着唐花雪來到這座小院的時候,充滿鼻腔的血腥氣,一片狼藉的景象和不同尋常的風都在告訴焦楠衣,這裡真的發生了什麼慘劇,和她的悲劇在同時上演。
只是唯一有變的,當她一進這小院,焦楠衣就感到了一陣輕鬆。
草屋的門是打開的,露出了裡面的兩人,有一個身穿青衣,頭扎青布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地上,靠着一邊的牆,雙手疊在一起,掌中是六枚銅錢,款式各不相同,另外一個就是紫衣男人,他站在一邊,似乎是在等什麼結果。
焦楠衣一眼望去,就猜到了這個中年男人就是唐花雪口中,聞名於襄陽城,天成王的密友,青牛居士。只是如今的青牛居士毫無生氣可言,他的臉色蒼白無比,嘴脣發紫發裂,雙目之中的黑色漸漸擴大,似乎要佔據整個眼瞳,看上去是中了毒,此外,嘴角還有血跡,最致命的是,他的心脈處有一處傷口,血像是泉一般翻涌出來,染紅了他的一襲青衣。
唐花雪拉着焦楠衣的手一路衝進了小草屋之中,看起來,他有些急躁。這一路上,都是唐花雪拉着焦楠衣行來的,唐花雪的輕功很快,焦楠衣跟不上,只能稍稍幫扶了下,到了草屋中,唐花雪就撒了手,一切都很自然。
焦楠衣微微喘氣,雖然有唐花雪襯着,但她的內力還是不足,有些疲累,她摸了摸自己被唐花雪牽了的手,臉微紅。
只是場中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她這一變化,在這個時刻,坐在地上,看上去很不好的青牛居士纔是主角。
“沈兄,怎麼樣了?”唐花雪和紫衣男子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又對着青牛居士點了點頭,然後問道。
紫衣男子,名叫沈龍淵,和唐花雪是在趙楚邊境相遇的,如今一起同行。
和君子仙氣各佔一半的唐花雪相比,沈龍淵則如同那山野中的猛獸,威猛有力。刀刻斧鑿般堅毅的面龐,虎目龍眉,半臉煞氣,半臉頑劣,亦正亦邪的氣息在他眉目間遊轉,高深莫測。
沈龍淵此時的神情有些嚴峻,但是聽到唐花雪這麼問了,還是露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拍了拍胸脯,說道:“已經有結果了。”
“那現在,居士在測算什麼?”唐花雪有些不解,繼續問。
沈龍淵沒有再看唐花雪,他把頭扭過去,目光炯炯地看向全身隱隱約約釋放出青色氣的青牛居士,收起了笑容,說道:“一些私事。”
一看他這樣的反應,唐花雪就明白了,也就不再問了。
焦楠衣則也看了一眼沈龍淵,她能看到這個男人身上飄出來的負面情感,現在所問之事,怕是什麼傷心事。就在這時,青牛居士手中的六枚銅錢同時翻動了,青牛居士合掌,顯然是得到了答案。
堪輿之術,人通天機的唯一途徑,青牛居士使的這個手段,焦楠衣認識,六枚制式不同的古銅錢,六方六爻金錢課,最古老的堪輿術之一。
青牛居士收了錢,看着沈龍淵,一臉愧疚地搖了搖頭,說道:“鄙人學藝不精,這一方天機未窺的真切,只留下八字。”
沈龍淵眼睛一亮,趕忙問道:“是什麼?”看上去,他要測算的,對他十分重要。
青牛居士招沈龍淵附耳過去,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八字。
“幽冥無盡,羅剎守關。”
沈龍淵聽了這八字,若有所思,嘴裡一直默默地念叨着,讓到了一邊。
青牛居士這時又看向了唐花雪,唐花雪也看了過來,兩人視線相撞,唐花雪作了一個揖,說道:“晚輩唐花雪,見過居士。”
“剛剛你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的氣息非常,唐公子,師承何處啊?”青牛居士雖然狀態十分之差,但是看着唐花雪的眼睛之中還是閃着別樣的光芒。
“四象山。”唐花雪答。
“四象山……四象山?”青牛居士想了想,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想起了什麼,“你的師父可是那四位?”
唐花雪知道青牛居士說的是誰,點了點頭,那四位深居簡出,雖然九州中多有威名,但一般人不知道他們住在四象山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溝。
“那是名門之後了,鄙人有幸,曾見過青先生一面,即是如此,我來爲你算一卦,可解煩心事。”青牛居士哈哈大笑,然後說道,一派見到故人後裔的高興。
“前輩還是不要這麼大動干戈了,測算天機消耗太大,前輩現在受傷這麼重,理應趕快下山尋醫去啊。”唐花雪說。
青牛居士愣了一下,然後笑着擺了擺手,說道:“已經不用了,我心脈已斷,本來已是死人一個,沈公子有奇術,能緩我三刻鐘的生氣,時過即死,所以不必麻煩了。”
青牛居士的笑容很從容,完全不像是一個得知自己馬上要死的人。
唐花雪和焦楠衣聽了這話,都有些震驚,同時看向沈龍淵,只是現在沈龍淵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八字短句之上,全然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視線。
延活斷死這類的秘術,十分稀少,而且代價往往都非常大。
“來吧。”青牛居士說道,把兩人的視線拉了回來。
話音剛落,六枚銅錢就在青牛居士的手中飛舞了起來,片刻又落下,然後顯出了銅錢之象。
青牛居士看着手中的六枚銅錢,一雙眼睛中的光芒越來越亮,他猛然擡頭,看向唐花雪,大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讓青牛居士連續說了三個“原來如此”,甚至把沈龍淵的注意力也吸引了過去。
“唐公子本來就是要往南疆去吧?”青牛居士笑着問唐花雪,好像對他之後的動向都瞭然於心一樣。
“是的。”唐花雪點點頭,回答道。
“那就對了,繼續往南疆去,你就能知道你最想知道的那件事情了。”青牛居士用雙手撐着自己的身子,讓自己強行坐正了一些,他毫無血色的面容直勾勾地對着唐花雪,兩隻眼睛中的光芒越發炯亮,甚至如同餓狼一般。
焦楠衣作爲一個旁觀者,看着青牛居士的眼神都覺得有些發毛,她轉頭看了看唐花雪,想知道他是什麼反應,發現他還是那個樣子,面無表情,但是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唐花雪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青牛居士,就好像有一個漩渦在吸引他的雙目一樣。
唐花雪不覺得青牛居士的神情可怖,反而讓他覺得十分親切,有一種他說不清的感覺從青牛居士的雙目裡射出來,就好像一直以來他想抓住卻又抓不住的那縷縹緲虛幻的煙。
在這一刻,唐花雪知道了,南疆一定有什麼他最爲期盼的東西在等他,絕對不是他現在要尋的那樣。
青牛居士突然哈哈大笑,迴光返照的爽朗笑聲把唐花雪的思緒拉了回來,兩人沒有再說話,只是青牛居士眼中的神色完全不同了,如飛龍舞鳳,得意洋洋。
這時,青牛居士把目光移到了焦楠衣的身上,他先是打量了一番焦楠衣身上穿的喜服,頓時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說道:“原來是這樣,看來是我那賢弟沒有這個福氣。”
焦楠衣隱隱約約覺得青牛居士口中的這個賢弟其實就是宣武王劉宗嵐,不過她沒有問,對她來說,這都不重要,離開青牛山,跟着唐花雪二人之後,她就是魚躍大海,再也不會和那個未曾見過面的宣武王有任何關係了。
“姑娘,我就不爲你測算了,總之,接下來一段時間,你就跟着唐公子和沈公子吧,這身喜服你行路也不方便,一旁有些便服,你挑一件,尺碼應當是正好的。”青牛居士說道,他眼睛中的黑已經慢慢佔據了所有的白,他的嘴角雖然還掛着笑容,但是已經全然生氣全無,看上去已經要魂歸天際了。
焦楠衣看了一眼唐花雪,唐花雪對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去挑一件衣服換了。
“二位,我的時間到了,雖然被歹人所害,但大仇也得報,只是那幕後之人得靠他人所制了,雖有遺憾,但也算圓滿了。”青牛居士的眼瞳裡已經沒有一絲白色了,他笑呵呵的,對着唐沈二人,說道。
話音剛落,一股生氣就戛然而止,青牛居士的眼皮緩緩落下,到魂靈歸天之際,他的嘴角依舊掛着微笑。
唐花雪和沈龍淵沒有商量,兩人同時身子站直,行了一個禮,恰巧這時,焦楠衣換了一身白衣而來,她的喜服,首飾疊搭着,裝在包袱裡,搭在肩上,她看了一眼青牛居士,也走到跟前,對着居士行了一個禮。
片刻之後,唐花雪看着青牛居士的屍體,似乎是在思考是否要將青牛居士埋入土中,沈龍淵顯然心靈犀,他用手肘戳了戳唐花雪,說道:“唐兄,不用麻煩了,武昌侯府的人馬上來了,到時候多此一舉反而惹禍上身,如今我們捎上了焦家的小姐,還是不要和這武昌侯打交道的好。”
沈龍淵的話十分有道理,引得焦楠衣連連點頭,在場的三人,她是最不想和她那父親扯上關係的。
“唐公子,要不我們下山吧?”焦楠衣試着問唐花雪,青牛居士在死前說的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夫婿,宣武王也住在這青牛山之上,夜長夢多。
唐花雪思忖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沈龍淵說的有道理,出了草屋,他又朝着屋內行了一禮。
三人一出籬笆之外,焦楠衣就感受到了一股重壓壓在了她的身上,這突如其來的不適感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一時間有些皺眉。
唐花雪顯然是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一隻手放到了焦楠衣的肩膀上,源源不斷,悠長的氣息從唐花雪的身上傳遞到焦楠衣的身上,讓她感到身體一輕。
“這間小院裡有個結界,會抵消一部分青牛山天地之靈的壓迫感,但前輩一死,結界不久也便會消散了。”唐花雪解釋道,雖然焦楠衣沒問,但是他知道她會想知道的。
焦楠衣愣了一下,隨即乖巧地點了點頭。有了唐花雪的幫扶,這股不適感便是大大消散了,讓焦楠衣的身體爲之一輕。
這時,唐花雪伸出了手,焦楠衣明白他們又要衝刺了,下意識地就把手塞入了唐花雪的手中,當那溫潤如玉的溫熱感襲來,她才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陌生男子的手,紅暈一下子就襲上了焦楠衣的臉頰,但有過一次的經歷後,這次的她沒有那麼拘束了,更加自然。
疾風迅影,焦楠衣看着這一席白衣,飄飄若仙的背影,心裡不知怎麼的,涌上了一絲那冷如清泉的甘甜,很突兀卻又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