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司啼,天下皆白。
當初晨的日掛在天際之上,金紅色的光照在大地上時,似乎過往困頓之事便皆會成爲雲煙,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每個人,每顆心,溫熱的血灌溉在大地上,每個人的身上,催發出萬物的蓬勃。
無論是在渝楊城還是在襄陽,小販商客們總是要快太陽一步。
熱氣騰騰的魚絲面,吃魚不見魚,做法精細,獨立的小販通常不賣,要到酒樓方能吃上,價格不菲,是貴人們最愛的早食。蜜蠟糕,帶着甜膩氣的通常早點,甜膩的味道能讓早起做工叫販的人們充滿半日的力氣,價格很便宜,一方蜜膏能做上十幾斤的蜜蠟糕。再者就是糉饢了,用青葉包着,裡面填着糯米,細面,再加上各不相同的裡料,打開青葉,濃香的氣息能讓一天都愉快起來,據說是祭奠以往襄陽屈氏一位貴族世人所做的食物。
渝楊城裡的吃食很多,完美地詮釋了楚地臨河鮮美的特點。畢竟渝楊四通八達,上連國都襄陽,下通荊襄各城,是完美的居住地。
五月初的風已經開始變得溫熱起來,剛剛辰時,風就換上了溫軟的衣袍,露出纖細的玉手,撫摸了渝楊城裡每個行人的臉頰,再穿到渝楊樹的枝丫之間,陷入翠綠的葉子裡,吐出新鮮的香氣。
有閒時,不願多睡的小娃娃,便會成羣結伴,挑個天好的日子,出來採摘渝楊樹的嫩葉子。渝楊樹的葉子功效有很多,能製成香囊,也能剁碎了放在製作發糕的糯米里,又或者攪在甘蔗湯汁裡做成丸糖。甚至還能打成汁水用來清熱解毒,能解不嚴重的暑毒。
渝楊樹渾身是寶,到六七月時,白色的小花開出來,滿城都是淡淡的花香,舒服極了。同樣的,那小巧玲瓏,暗香盈袖的小白花也能做吃食,做飾品或是做藥。渝楊城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也是因爲這種樹。
在渝楊樹的影響下,在這個並不是很安全的時代中,渝楊城似乎變成了一片淨土。也正是這個原因,這片天地很是排斥武人,特別是聖人境,雖然有很多聖人想要來渝楊城裡居住,安享晚年,但無論過程是什麼,結果都是被這片天地趕了出去。所以沒有渝楊城裡沒有任何一位聖人,最高境界的武人也就是幾位大宗師了。
黃家的小院坐落在渝楊城的東南面一個角落,這是黃麒中給自己夫人買的小別院,地段幽深,附近也頗爲深綠,沒有太多人居住,往往用來讓一家人閒心修生。而黃家的主院則是在東城的鬧市裡,旁邊就是個市場,每天早晚都是鬧騰騰的,雖然便利,但聽多了嘈雜的吵鬧聲,頭多少有些痛。
此時的黃家小院裡則是安置了唐花雪等人。這四人中,要數沈龍淵和佔吟雲兩人傷的最重。
季天酉,成名幾十年的劍樓大宗師了,雖然沒盡全力,但那重幾十斤的重劍也砍在沈龍淵的身上好幾下了,特別是最後一劍,差點就把他整個人砍成兩段了。
若不是沈龍淵的肉體強度之強出人意料,估計擡回來也沒救了。不過,昨日黃麒中已經找了郎中連夜施了藥,今天已經脫離了危險了。
而佔吟雲的身體狀況更差。不用郎中來診斷,黃麒中都能看出,這個臉色毫無血色,蒼白如雪的姑娘有多久沒有好好地吃一頓了。氣血雙虧,體虛神乏。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讓一直在逃亡路上的佔吟雲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
雖然她的實力出衆,黃麒中推測其本身達到了甲等巔峰的水平,和唐花雪,沈龍淵二人比起來不遑多讓,也有特殊手段可以提升至小宗師境界,但是總歸逃亡許久,營養又不良,體內又有大大小小不少的傷,日積月累,再被季天酉一擊劍氣擊中,激發了舊傷,自己又強行運功,導致內力亂走,錯了好幾個岔道,差點走火入魔,爆體而亡了。
昨夜擡回院中的時候,一直高燒不斷,也是弄到許久,才退了燒。郎中是個不會武的,只會退燒,體內那內力亂流的現象還是黃麒中親自幫她調順的。
不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
佔吟雲的體內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強行用秘術,無數暗傷,還有季天酉那如同攪屎棍一樣的劍氣。要不是黃麒中也是用劍的,內力深厚,還真不好弄。
黃麒中之前對季天酉說的和七星劍谷有舊,也不是唬他的,確有其事,如今,聽到了季天酉的話,不禁暗自神傷,但報仇之事他也做不了,多少還是要託付佔吟雲這個遺徒,所以黃麒中對她照顧有佳。
將幾人弄回小院之後,黃麒中又返回了一趟劉家村,那時候,死在村子裡的劍樓弟子的屍體都已經不見了,老東西手腳倒是利索,轉瞬間就把這些證據抹去了。同時,黃麒中也通知了渝楊城城主,城主也知道這事不好做。畢竟劍樓是天下九宗之一,和上頭皇城有最緊密的關係,這件事情又累屬於江湖事,他也不好判。只是屈了劉家村裡的人,死的不明不白,但也沒辦法,城主只能隨便編了個理由說是山賊逞兇,把劉家村屠了。又張貼告示,說幾日後要在校場把賊寇首領斬首示衆,其實也就是從死囚室裡選幾個人做替死鬼。
這種事情,渝楊城主做的也不少,輕車熟路。
黃麒中有些感慨,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作爲名門望族的偏族,他其實知道一些秘辛,如今有些名望的門派,每一個都是踩着屍山血海上去的。這件事情深究下去,其中所牽扯的厲害關係其實是很多的,一時半會根本解決不了。而他能唬走季天酉只是因爲他是襄陽黃氏的偏支,上頭也有厲害的關係。所以,如今劍樓所作所爲他也不會說出去,沒有什麼作用,還會惹得自己一身騷。
作爲一個商人,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黃麒中是不會做的。
四人之中,唐花雪身上的傷也不輕,但也沒有特別重。他沒有像沈龍淵一樣被季天酉正面砍中,但也中了好幾劍,外加劍氣入體,體內經脈也傷的不輕。原本,黃麒中也想讓郎中給唐花雪治下外傷,自己再給他調理一下經脈的,但是當黃麒中進入唐花雪的房間裡的時候,也看見了那一根根瑩綠色的藤蔓枝葉纏繞在唐花雪的身體之上,正在替他縫合傷口。
黃麒中見到這個場景,愣了一下,但也不愧是大宗師,隨即看了看四周的環境是否安全,這樣一個神奇的場景,如果被其他人所看到的話,傳出去必然會引發一陣渲染大波。黃麒中受人所託,自然要好好保守秘密,隨即離開了房間,笑眯眯地招呼着郎中往外走。身爲大宗師,他知道剛剛那些瑩綠色的藤蔓意味着什麼,即使是聖人,也沒有這樣神奇的手段。
黃麒中把這個秘密深深地埋在了心裡,臉上依舊是人畜無害的笑容。
焦楠衣受的傷最輕,或許是因爲季天酉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眼裡,只是隨手一擊。少許的內傷,一些外傷,都不嚴重,郎中也只是擦了些金瘡藥,不過,郎中的藥藥效顯然沒有沈龍淵的好,明顯廉價了許多。
清晨,有兩隻黃綠色相間的小鸝鳥在黃家小院裡的樹上嘰嘰喳喳地鳴叫着,這個天氣時節正是鸝鳥這種鳥最愛的時候,它們最愛在這個時分,站在樹上,沒什麼節奏地叫着。
叫聲疊在渝楊樹嫩葉的香氣之上,傳入了焦楠衣的房間裡。
焦楠衣躺在牀上,眉頭緊皺,她的鼻子動了動,似乎是嗅了嗅,突然,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趕忙從牀上挺身而起,她的動作十分迅速,就像是做了噩夢一樣。汗不知不覺像是雨珠一樣爬滿了她的額頭,汗如雨下。焦楠衣大口地喘氣着,她確實是做噩夢了,那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夢。
夢裡是黑白的,有成羣結隊的鐵甲位於金色的劍之後,金戈鐵馬在咆哮,狂風暴雨在呼嘯,有帶着血的箭在蒼穹之上如飛蝗一般飛舞,冰冷的,金色的劍刺穿了唐花雪的胸膛。那滴滾燙的心頭血落在了焦楠衣的身上,染紅了她的衣服。那滴深紅,越染越紅,最後變成純色的黑。然後便是一聲悶哼,是什麼東西落到地上的聲音。焦楠衣感受到了心痛,悲傷和絕望。有別的水滴落在她的手掌上了,鹹鹹的,那是痛徹心扉的淚水。
焦楠衣心有餘悸地喘着氣,她夢見了唐花雪死在了她的面前,那噴灑的血像是枯燥的夕陽一樣。
緩了兩三口氣之後,焦楠衣纔開始打量起周圍,她的思緒回到了昨晚的最後一幕,是那笑呵呵的胖子宗師,還有被擡走的唐花雪。她掙扎着從牀上起來了,找到了臺上的梳妝鏡,不覺一驚。焦楠衣身上的傷口都包紮好了,身上的衣物也換了一套,最令她震驚的是,她那副由沈龍淵製作的人皮假面已經去除了,呈現在鏡子中的,正是她那蒼白的,屬於自己的臉。
焦楠衣有些忐忑不安,她的內心告訴了自己那個黃麒中是個好人,但是這不代表,知道了自己的真實容貌,他不會報官,讓襄陽城裡那羣人把自己拿回去。
正當焦楠衣有些擔憂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
焦楠衣本能反應的提了一口內力上來,涌到手上,化作那黑色的氣,粘附在她的雙手之上,準備遇到危險就主動出擊。但是當她看到進來的是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的時候,黑氣又從手上消去了。
那是一個看上去有些富態的婦人,她的面色很紅潤,擦了一點淡淡的胭脂凝粉,淡妝總是相宜。婦人的眼睛很好看,裡面閃着善良又溫暖的光,很像焦楠衣母親以前眼裡的光一樣,她看着焦楠衣,就如同看自己的孩子一樣。婦人的耳朵上很簡單地掛着簡單的耳飾,頭上首飾也沒有多少。雖然沒有名貴的首飾點綴,但是那富態的氣質,能讓人一眼就分辨出婦人是什麼人。
“是……是黃婦人嗎?”焦楠衣試探地問道。不得不說,夫妻相這種民俗說法還是有點道理的,這麼一看,就面相來說,這位貴婦人和黃麒中還真有些像。
婦人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她面帶微笑,微微鞠了一躬,算是簡單地行了一個禮。焦楠衣見狀,趕忙也鞠了一躬,她記起以前阿孃曾經說過,對長輩還要行萬福禮來着,但是她不記得了,就沒有做多餘的動作,怕弄巧成拙。
“焦姑娘,不必拘謹,權當在自己家中一樣。”黃夫人笑着說道。她的聲音很穩重,也很溫暖,像是照耀世間的光一樣。
就跟母親的嗓音一樣,焦楠衣想到。
焦楠衣坐了下來,有些侷促,不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的問題,還是在擔心唐花雪。
“你知道我的名字?”焦楠衣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黃夫人微笑着說道:“姑娘的畫像已經貼在城中了,若是好些,倒是可以到街上走走,讓全城的百姓都識得姑娘。”黃夫人捂嘴笑了笑。
焦楠衣的嘴角有些抽搐,說:“夫人還真是健談詼諧之人。”
“姑娘放心,在這間小院中,不會有人將姑娘的身份說出去的,但是若要出院子,那麼便要再遮掩些。”黃夫人依舊掛着溫暖的笑容,說道。
“多謝夫人。”焦楠衣說道,“只是,不知道同我一起的那幾位怎樣了?”
“焦姑娘,且請寬心,三位少俠雖然還沒有醒來,但是都沒有什麼大礙,休養幾天就會醒來了。”黃夫人回答道。
聽到這話,焦楠衣心裡的大石頭也就落下了。
就在這時,黃夫人又說道:“焦姑娘,若是心裡有些話的話,便是有機會說了。”
“幾位被我相公所救,要養好傷,還需許久,此時有諸多心語,便是好時機了。”
黃夫人的話語十分溫暖,又帶着些許的調笑。焦楠衣聽懂了黃夫人的話外音了,臉有些微紅。
“芳華年歲,可不要落下什麼遺憾啊。”黃夫人看着焦楠衣,像是母親看着女兒,說道。
似春風過檻,輕撫額頭,暖暖的,是舊時夢裡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