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衣用沈龍淵給的金瘡藥敷在了劍傷之上,又用白紗包紮好,配以運功調息,大概過了半盞茶(約等於五分鐘)的時間,疼痛感就明顯下降了,她撐着自己從地上站了起來,甩了甩左臂,緩解金瘡藥帶來的麻痹感。
焦楠衣轉頭看向右邊一間正亮着燈火的屋舍,屋子裡是沈龍淵和唐花雪,殺了毒劍骨和毒巨人之後,爲了救治昏過去的唐花雪,沈龍淵把他拖進了這個屋舍之中,說是替他傳功,要焦楠衣爲他們護法。焦楠衣看着屋舍中搖曳的燈火,有些擔心唐花雪,她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唐花雪要一次又一次護着她,哪怕是連性命都不要,但當情感壓過了其他的,理由也就不重要了。
畢竟是他救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報答,焦楠衣在內心自己告訴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她希望唐花雪沒事同時也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唐花雪一定會沒事的。
焦楠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個疑問,她走到了毒劍骨的屍體旁邊,開始在這個骨瘦嶙峋的男人身上翻來覆去的找,結果一瓶毒藥都沒有找到。同樣的,她又走到了毒巨人,兩個黑衣劍客的屍體旁邊,又是一番尋找,仍然沒有找到任何毒藥或者用毒的工具。
焦楠衣已經開始深深懷疑了。雖然一個門派中會有很多分支,例如劍派之中可能會有傳授刀技的功法,但不可能所有出山門的弟子全部都是用刀的,這根本不合常理,就像此時出現的四個五毒谷的惡人,竟然沒有一個會使毒。
懷疑種在焦楠衣的心底,已經快結成一顆果實了。
差不多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屋舍的門打開了,唐花雪在沈龍淵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的左臂上也包了一層白紗,和焦楠衣的位置恰巧相同。唐花雪的臉色有些煞白,和他白髮狀態下的白又不相同,看上去還是損傷了根基。
門剛打開,焦楠衣就回頭看去了,正好和唐花雪四目相對。
四周有風在呼嘯,還有夜鷹在高叫,伴隨着路邊的蟲鳴,有些吵鬧。焦楠衣看着唐花雪,眼神中滿是擔心和在意,唐花雪看着焦楠衣,眼神裡則滿是擔心和自責。
唐花雪走向了焦楠衣,焦楠衣也迎了上來。焦楠衣不再顧忌什麼了,她一把握住唐花雪的手臂,輕聲問道:“唐公子,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無礙了,多虧了沈兄。”唐花雪冷漠的臉第一次有化開的趨勢,雖然語調還是冷冷的,但是其中迸裂出來的情緒更加豐富了,“焦姑娘,你也無礙了吧?”
焦楠衣點了點頭,她自己受的傷並不大礙,再加上沈龍淵的金創藥藥效確實驚人,到此時,疼痛感幾乎全部消失了。
“那就好。”唐花雪似乎是如釋重負,點了點頭,說道。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所以乾脆沒有任何表情。
焦楠衣愣了一下,隨即輕聲問道:“唐公子,你爲何要這麼護着我?之前那一劍,公子明明可以躲的。”焦楠衣不是一個尋常的大家小姐,她的心中有些雜亂,所以她打算主動問唐花雪。
唐花雪聽到這話,愣了一下。
“因爲焦姑娘是跟着我下山出行的,那麼即便是豁出性命,我也得保姑娘安全。”其實還有兩個原因唐花雪沒有說出來,一個是因爲他覺得焦楠衣有些可憐可惜,另一個則是他對這樣的感覺有一種很強的牽引感,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但是即便是唐花雪這楞頭腦袋,也知道這兩個原因並不能說給焦楠衣聽。
焦楠衣聽了這話,有些失落,但還是點了點頭,畢竟這纔是在情理之中。
白衣翩翩的公子,自小便有博學的師父教授知識,有這樣與世道格格不入的俠客心纔對。該死,焦楠衣啊焦楠衣,你這小腦袋裡爲什麼會有失落的感覺啊。
焦楠衣心想道。
“只是因爲這樣?”焦楠衣言不由心,她好似試探地又問道。
“便是因爲如此,四師父說過‘與己行者,當捨生安他命’。”唐花雪點了點頭,又開始說那師父說過的話了。
焦楠衣吸了一口氣,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多謝公子,楠衣當報之恩。”
她作了個揖,右手壓住左手,左手沒有握拳,這是當時他們第一次見面,唐花雪糾正焦楠衣的姿勢。
這邊唐花雪合焦楠衣正在互相問詢,那邊沈龍淵站在屋舍門口,看着唐花雪的背影,回想了剛剛在屋舍中的事情。
唐花雪說多虧了沈龍淵他才能這麼快無大礙,這句話簡直是太擡舉他了。沈龍淵本來確實是想用秘法再配合秘藥爲唐花雪治療的,但是當他將唐花雪拖進屋舍之中的時候,他就已經意識到了他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了。
唐花雪胸口處的劍傷開始亮起瑩綠色的光,然後從中鑽出了一根又一根青色的草木藤條,這些草木藤條竟然就在沈龍淵的注視下開始修復唐花雪的傷口,只不過是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那些草木藤條就將唐花雪的傷口縫補好了,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傷疤。
而當唐花雪醒來之後,他似乎認爲是沈龍淵用秘法替他縫合了傷口,看上去,唐花雪本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身體之中發生了什麼,沈龍淵於是借坡下驢,並沒有把實情告訴唐花雪。
那些瑩綠色的光,青色的草木藤條並不存在於沈龍淵的認知裡,他從沒有聽過這樣的手段。沈龍淵出身神秘,九州之大,他也遊歷過很多回了,知道許多能讓傷口癒合,甚至是死而復生的秘術,但從沒有一個是如同這樣的癒合之法。用草木之法癒合傷口的手段,他也聽說過,不過哪怕是在這方面最負盛名的九大宗之一的軒轅谷,也需要內力驅發,氣附外表,像唐花雪身上這種被動的癒合方式,聞所未聞。
這讓原本只是和唐花雪有些惺惺相惜的沈龍淵,開始好奇這個白衣翩翩的公子到底擁有怎麼樣的身世和師承了。
沈龍淵甩了甩頭,拋出了些雜念,走向了最開始那間屋舍。
當他走進了屋舍裡時,他的身體戛然而止,讓唐花雪和焦楠衣都好奇了起來,兩人也走向了屋舍。
“不愧是五毒谷的人,竟然是在幹這些事情。”沈龍淵不再看向屋舍裡,走了出來,給唐花雪和焦楠衣讓出了兩個身位,他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對他來說這是家常便飯,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是象徵性地說了句話。
當焦楠衣和唐花雪看到屋舍裡的場景的時候,兩人都不約而同有一定程度的顫抖。
屋舍並不算大,正廳的中央擺了一張桌子,一旁是張牀。掛在牆壁上的燈燭正在搖曳它們的火焰,隨着風,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哭嚎,和着亡者的輓歌。
桌子上是一具女子的屍體,看上去是剛剛死去的,她的雙手上擺,眼睛瞪得極大,驚恐,痛苦,屈辱和絕望紛紛留在了她那張扭曲的臉上,淚痕還殘留在她的臉上。女子身上的衣物被撕爛了,她的雙腿被掰開,甚至連關節都被卸了下來,脖子已經變形,留下了兩個巨大的手印。
唐花雪和焦楠衣都知道,這是那個毒巨人乾的事情。唐花雪從沒有看過這樣的場景,他有些憤怒,但是憤怒之中所包含的更多的是悲哀和可憐,毒巨人已經死了,他的怒火和哀傷都已經找不到宣泄口,最終也就會自我流失掉。
而焦楠衣不同,她見過這樣的場景,在很久遠的時候,她更加能感同身受,此時她甚至能感受到女子死去後亡魂的痛苦,這讓焦楠衣極度難受,幾乎想要嘔吐出來。她一直覺得這個世道過於噁心了,在這一刻,這種感覺就猶如潮水一樣涌上了她的心頭。
她走上前,用一旁的布裹住了女子露出的身體,包的嚴嚴實實的。唐花雪走到了焦楠衣身邊,替她抱起了女子,和焦楠衣一同走出了屋舍,在村子一旁的地裡將這女子埋了進去,立了一個碑。
沈龍淵沒有去,但他也沒有阻止唐花雪和焦楠衣的行爲,這個世道總要有些愚蠢的善人去幹一些這樣的蠢事,一般來說,善人往往都沒有果子吃,他看向了唐花雪和焦楠衣的背影,就好像看到了他們的未來。
“這座村子裡的人應該都被那些五毒谷裡的人殺了,我們走吧。”沈龍淵說道。
唐花雪和焦楠衣已經埋好了那名女子,唐花雪看着那墓碑的所在地,焦楠衣則在看那間屋舍。
唐花雪突然覺得很悲傷,他在下山之前,師父們對他說的,哀傷這種感情,他在此刻完完全全的體會到了,他突然覺得這次下山歷練是非常有必要的,因爲在山上,他永遠感受不到這種複雜的情緒,一直待在山上他只會永遠變成一個冷漠,內心灌滿血海的僞君子。
唐花雪贊同沈龍淵的話,這座村子已經沒有什麼能再讓他揮刀的事物了,他剛想要出聲迴應,就被一聲清脆又充滿力量的聲音打斷了。
“不對,沈公子,這件事情根本不合理。”在這場行途中,焦楠衣第一次用出這樣的語氣,也是第一次自我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她看着那搖曳的燈火,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多。
“焦姑娘,你發現了什麼?”唐花雪問道。他那還未盡的悲傷和忿怒好像突然找到了什麼尾巴一樣,將它死死地抓住了。
“五毒谷的人是如何行事我也曾聽阿爺講過,說是殺村滅莊,多半是爲了試毒,但我摸遍了那幾人的身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帶任何毒藥,而且出現的四人,一個用棍,三個用劍,沒有一個用毒,根本不像是五毒谷的門人。”焦楠衣回過頭,對着沈龍淵和唐花雪說道。
“你是說,這些狗賊不是五毒谷的人?那他們是誰?”沈龍淵皺了皺眉,焦楠衣這番話十分有道理,他在與那毒巨人相爭的時候也曾注意到那胖子自稱“毒巨人”,但從未用毒。他雖然注意到了,但是沒有細想,現在一想,確實是不合理。
“這個就是問題所在了,莫名其妙出現的四個假借五毒谷名號的人,無緣無故把這個村子屠了?理由是什麼?”焦楠衣的思緒越來越細,她想到的東西越來越多,這讓她有些激動,她轉向唐花雪,反問道,“是因爲那胖子遏制不住自己的色性?又或者殺人泄憤?”
“都不是,更像這個村子裡的人阻礙了那些人。”唐花雪接下了焦楠衣的話頭,他也有些明白了。
“如果這個村子裡的人都死了,那他們一定得手了,那麼到底是什麼?這四個人身上絕對沒有!”焦楠衣堅定地說道,似乎是摸清了前因後果,讓她越來越激動。
“還有人在這個村子裡!”唐花雪環顧了下四周,說道。
焦楠衣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他們想要的那個東西也還在這裡!”
“我們把他們找出來,爲這個村子報仇吧,唐公子!”焦楠衣看着唐花雪,即使現在是黑夜,她眼睛中那閃爍的晶瑩也閃的一清二楚。
“好。”唐花雪點了點頭,他用右手握了握“月洪”,他能感受到這片土地在迴應他的赤誠。
“喂喂喂,你們兩個,就不能不要節外生枝嗎?你們一個不是要逃離楚國,一個要去南疆嗎?爲啥非要在這裡浪費這麼多時間啊?這諾大的一個九州,發生這種事情的村子每個地方都有,你們都要管嗎?”沈龍淵有些沒好氣,他就知道這兩個頭腦發熱的傢伙要多管閒事了。
“沈公子,這個世道,總要有些像我們這樣的笨蛋的。”焦楠衣看着沈龍淵,不卑不亢,一點也沒有怯場,她說出了沈龍淵之前心裡所想的話,讓他一驚。
唐花雪也說道:“沈兄,四師父說過……”
不過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龍淵打斷了。
“你這四師父怎麼話這麼多啊,知道了,知道了。我跟你們一起就是了。”沈龍淵沒好氣地擺了擺手,真是的,這個時代真的存在這種熱血笨蛋嗎?
“其實,沈兄,你不願意可以不用去的。”唐花雪被打斷了話頭,有些訕訕,說道。
“什麼話,我們可是朋友啊。哪有丟下朋友的。”沈龍淵臉黑說道,“不過怎麼找到他們?我可沒這個本事。”
唐花雪搖了搖頭,他也沒有探知這方面的手段。
而這個時候,焦楠衣出聲了:“我可以!”
沈龍淵和唐花雪同時看向焦楠衣,焦楠衣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過,我需要沈公子和唐公子給我傳些內力,我的範圍沒有那麼廣,而且很容易被發現。”
唐花雪和沈龍淵相視一眼,點了點頭,他們同時來到焦楠衣身後,一齊出掌,按在了焦楠衣的後背之上,兩股截然不同氣息但相同濃厚的內力涌進了焦楠衣的體內。
這個時刻,焦楠衣瞬間就感受到了自己體內充滿了力量,她雙手結印,隨即兩手分開,左手捻訣,右手指天,無數黑氣瞬間從她的周身涌向天際,融合在了整個夜幕之中,最後覆蓋了整個村子。
片刻之後,焦楠衣停下了,巨大的氣在她體內翻涌,讓她一口血又吐了出來,但是此刻她不但沒有感受到痛苦,反而有一種痛快。
唐花雪趕忙去扶住焦楠衣,而沈龍淵則是在一旁看着焦楠衣,並且思索着她的手段。
“唐公子,我沒事,找到了!”焦楠衣笑了出來,嘴角還有鮮血滲出來,“七個人,都在祠堂,東面山腳。”
我們來爲你們報仇了,焦楠衣心裡想。
頭一回,焦楠衣感覺到了自己的手段是有意義的,同時,她意識到,此時的她已經並不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