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着鋼架將要倒塌的瞬間,別人都驚呼着拼命往外跑,只有林嘯,忽然翻身跑了回去。一把揪了還在埋頭分揀廢料的老人推了出去。
彷彿只在他一回身的剎那,頭頂的鋼筋便伴着咔嚓嚓的巨響垮塌下來,他只覺得肩膀一沉,人整個向前撲了下去。還未及多想,只覺得後背猛然掉下來的鋼筋連連擊中,胸口一悶,一股鹹腥還未出口人就昏厥了過去。
那一霎,死亡靠近,他突然覺得輕鬆、釋然……
這些年過的太累太辛苦,他才知道,一個人揹負無盡的愧疚和深不見底的寂寞是多麼恐怖的事情。
就這樣沉睡過去也好。他想。
隱約聽見耳邊有人驚呼,有人喊叫,有冰冷的器械在自己身體上穿梭來回。他只是不想睜開眼睛,他想對大家說,大家別在費事徒勞。可是不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開口。那麼累,一點勁兒都沒有。
等周邊一切聲音漸漸越來越遠,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那麼輕,像羽毛一樣,似乎隨時都能漂浮起來。
是已在黃泉路上嗎?那多好,終於可以和見到雨杏,向她說句對不起。
不,不對,我這樣的人肯定是要下地獄的,而雨杏,她那麼善良,一定是在天堂。他突然彎彎脣,嘴角似掛了一抹笑意。
“別以爲死了,你就可以見到你的雨杏。你這樣的人,死了也是要下地獄的。”耳邊的聲音那麼熟悉,是誰?誰在和我說話。
“你活着的時候和她陰陽相隔,死後依舊是天堂和地獄的距離。你今天要是真的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安夏嘴角掛起一抹譏諷的笑,眼淚卻止不住撲唰唰的流下來。
林嘯突覺得又液體,一滴一滴不止的滴落在他的臉頰上,緩緩的滑脣邊。
是了,和我說話的人是安夏。她那麼恨我,曾詛咒我孤老終生。而現在,她依舊那樣恨我,希望我死後也是孤魂野鬼。
越來越多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臉上,他想擦可是怎麼都擡不起手來。她怎麼哭了?
他心底有些着急起來,她那麼倔強好強的女子,很少哭,至少很少在自己面前這樣哭泣。一定有什麼事情,讓她傷心至極。
他想起那一年,她才十六歲,懷中抱着奶奶的骨灰罈子坐在他新購來的舊宅花園裡。也是那樣無助的縮着肩膀,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
“你給我起來,別以爲你死了,我就能原諒你所做過的一切。我要你活着受懲罰受折磨,我要你活着贖罪!!”安夏突然崩潰的揪住他的衣服大哭起來。
她要我活着,接受懲罰……
“水……”有個微弱的聲音艱澀的叫,“水——”
安夏猛然低頭,見林嘯微睜着雙眼,目光似孩童一般的純淨微弱。嘴脣乾裂了,低低的聲音說“水,不想我這麼快就死的話,快給我一口水喝。”
安夏臉上的淚珠還沒有摸淨,眼底卻溢出驚喜的笑意。猛然從椅子裡彈跳起來,慌亂的找水給他眼睛定定的注視着他。他卻只微微抿了一口,似扯到了某處的傷口,皺一下眉,搖頭不喝了。
“別哭。”他看她小小的臉上,那雙紅腫了的雙眼覺得心疼,手擡一擡,又無力的落下去。
安夏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決堤一般的洶涌着上來,慌忙間轉了身,匆匆往外走,說“我去叫醫生。”
林嘯手伸着,想抓住她,可是她已經走遠了。
醫生又是一陣忙亂,幫他做着各類的檢查,又問一些簡單的問題。他一一配合,眼睛卻始終望着窗外,她走了嗎?
他活過來,她便連多一眼都不願意看他。可是她要他活着,接受懲罰,他便回來了。
他悲憫的笑。
之後,安夏再也沒有來過,連一通問候的電話都沒有。
林嘯在醫院住不下去,覺得悶。總覺得閒下來的人,大腦就似回放電影一樣,想起很久遠的事情。他討厭那些記憶,也討厭記憶中的自己。
他這半生始終在奔跑,似乎只有不斷的向前,向前,纔有活路。
他向醫院要求搬回家去靜養。醫院做了系統的安排,同意了。
車子駛進老宅,煩亂無依的心便安寧下來。車子停住,就見公司的兩個副總早已侯在門口。他皺一皺眉,被人攙扶着進了房間。
斜斜躺下,問“資料帶過來了?”那人便負手將一疊資料遞到他的眼前,小心翼翼,一頁一頁的翻給他看。
“最近,因爲您病危的消息曝出,公司股票下跌嚴重。”
“你們回去準備一下,後天召開新聞發佈會,我會出席。”他分明感受到了身體的巨疼,眉頭緊鎖着,聲音卻依舊端的平緩沉穩。話音落下,額上已是一層密密細汗。擡眼,目光卻瞥見了立在門口,憤憤盯住他的安夏。心底有喜悅突然涌現,閉了嘴,收了聲。靜靜和她對視半天,才擺手說“你們先下去。”
“這麼拼命,真的那麼想死?”安夏走過來,聲音裡滿是譏誚,一把奪了他手上的資料拍到桌上去。
林嘯被她用力一拽,扯痛了肩傷,呲一呲牙,輕聲說“疼——”
安夏咬着脣,眼圈紅了,瞪視着他。
“我以後都會好好靜養,再也不看了。”林嘯斜躺着,聲音很低,似很開心,柔聲討好的望住安夏說。
或者,身體的病痛更容易讓人卸下面具,心生軟弱。安夏想。她沒有吱聲,他就伸手來拽她,將她的小手捏在自己溫厚的掌心裡。她也沒有掙開,只是靜靜的看他。
他此刻的樣子那麼乖那麼無辜,亮晶晶的目光望住她,讓她有些恍惚。這個人,還是那個被時間雕琢被社會打磨,帶着一身凌冽氣質的林嘯嗎?
“你記着,你欠我的多了,區區一條命怎麼抵還清楚!”安夏猛然抽手,她要自己狠下心來,要自己不被這個男人再次迷惑。要自己記住他所有所有的罪孽,以衝減自己內心深處的柔情。
果然,他的手緩緩的垂落下去,柔柔的目光透出一絲悲哀,續而是漠然。背轉了身躺回去,便開始劇烈的咳嗽。咳的整個身體都在抽 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