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漓漓細雨飄灑開來。四周森木蔥蔥,十分靜怡,只聽見雨絲結珠,“嘀嗒……”跌落的聲響。
林嘯從車上走下來,遠遠的看住那座靜立在雨霧中的墓碑。旁邊已有被雨打溼了的一把百合,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
看來,佟誠早已來過。林嘯想。不知道是默契,還是刻意,他們每年都會在這天來到這個地方,祭奠同一個女人,可是從未碰面。
他向墓碑走過去,似怕被雨水打到一般,將捧在懷裡的一束白色的玫瑰往自己身邊收了收,隨行急急打了傘遮在他的頭頂,被他冷冷橫過一眼,喝令開來。
白玫瑰,依舊是十五朵。
如若是以前,無論雨杏爲什麼生他的氣,悶幾天得不到他的迴應後,總會突然蹦到他的面前,兇巴巴的要求他送十五朵白色的玫瑰給她。之後,便像一切都未發生,莫名的原諒了他。
很久之後,直到她逝去,他才懂得,十五朵白玫瑰的花語是“對不起。”
他一直無心,用這種方式對她說過許多次許多次的抱歉,而她一直都用燦爛的笑和熱烈的愛給他迴應。
但是這一次,他知道,他再也沒有機會聽到一句“沒關係,我已經原諒你了。”
安夏曾說過,人這一生,最可笑可憐的,便是無妄的後悔和追憶。而在認識安夏之前,他一直以爲,自己將會在這回憶中過完自己寥寥的餘生,只等和雨杏重逢。可是他踟躕了……
他將花束輕輕放在墓碑前,躬身說話“雨杏,這一生,我對你說過太多次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我知道今生所做,不論如何後悔內疚都已來不及,原本我該用自己的餘生來祭奠的,可是我踟躕了。”他停頓一下,“她是很好的女孩子……”
“我想姐姐這一生最討厭的,就是對不起這三個字。”不知道什麼時候,江子博並排站在了他的身邊,身長玉立,已和他有了一般的身高。欠身將一束百合放在石碑前,躬身靜默了幾秒鐘。
“子博!!”林嘯有些訝異的驚喜,目光溫溫上下打量他。
像以前一樣,一隻手不自覺的落在他的肩頭,說“幾年沒見,你都快要比我高了。”他感嘆的說。記憶中的子博,還是那個喜歡跟在他的身後的清洌少年……
“我想姐姐並不期望你自虐式的贖罪方式,況且感情的事情強求不來。”江子博若有所思的說,這些話,大約是自己先有了體會,才更加的瞭解了,當初姐姐突然要嫁給佟城的決定。
因爲看清,自己得不到,所以心死。
“她從答應嫁給佟城的那天,就已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也給了你百分之百的自由。不過算我多事提醒一句,你若不能全心待她,就不要開始,禍害另一個女子。”
林嘯微怔着苦笑,想:子博,這個自己一直當做弟弟
的人真的長大了。說出一字一句都似真理。
“拿你的餘生祭奠?!”江子博冷笑一下,“你是想把自己弄的慘兮兮的,讓自己內心舒服點而已罷了。別拿她作爲藉口,她現在已遠離塵世喜怒哀樂,不需要聽任何人說對不起,亦聽不到任何人說愛,或者放棄。”江子博說着準備轉身離開。
自姐姐離世,他對這個敬仰多年的大哥,始終懷有特殊的感情。怪責?可憐?怨恨?或者是深深的失望。
林嘯有一刻失神,又悲憫的笑。
“什麼時候回國的?學業完成了?”林嘯側了身和他站了對面。
江子博離開的腳步頓住了,在細雨中擡頭看他一眼,說“有些時間了,因爲父親身體不好,我回來接手公司的事情。”說的簡緩。
“看吧,我跳騰這麼多年,以爲自己終於掙脫了束縛,可是還不是依舊要向生活繳械投降了。”他自嘲的笑。“有空的話過來看看父親吧。”江子博說着轉身走向自己的車子。
林嘯感激江子博在這個時候,依舊當他是自家人。說“有空看看父親。”雖然他從未有機會,稱呼江陸成一聲爸爸……
車子開出去,雨卻在轟隆隆的雷聲中瓢潑開來。
你若不能全心相待,就不要試着開始,去禍害另一個女子。
林嘯想着這句話,想起那個晚上,他在屋內慟哭出聲,身後的安夏那雙軟玉的手伸過來,想要給他溫暖,他卻叫出雨杏的名字……
越是想要閃避,越是在那個時間裡清晰的憶起。
安夏坐在出租車內,目光時不時落在手裡的電話上。手上捏着電話,都捏出汗紋來。可是電話躺在她的手心裡紋絲不動,就像壞了一樣,沒有一點聲音。
卓琳坐在她的身側,瞥眼看她,踟躕着,問“等江子博電話?”
“呃——”“不是。”安夏嘆息着笑,將手機收進了包裡。
“安夏,我問你句話,請你老實回答我。”其實自卓琳敲開她的屋門,安夏就想到了,卓琳來這裡真正的目的,只是她不問,她亦不好開口說。
見卓琳欲言又止的樣子,安夏擡頭衝她瞭然的笑,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可是不是他。我叫了他那麼多年的哥哥,我們彼此就像親人一樣,怎麼可能。”安夏低頭笑,笑的歉疚而無奈。
卓琳看住她的眼睛,也嘆息了,這次嘆息是爲江子博。“我從來沒有想過,還有人能夠拒絕江子博。”
卓琳幽幽嘆惋。她自十幾歲一次家庭聚會,就開始暗戀這個人。知道他經常去一個遠郊的地方教小孩畫畫,她這個一點藝術潛力都沒有的人,也報名去學。知道他在每個週末騎單車去城市周邊寫生,她也買了單車,軟磨硬泡的一起。知道他和那個瘦小沉默的安夏親厚,她也主動走近她,努力和她成爲朋友。
直到很多次,看到他垂目望住安夏的溫柔目光時,她才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太過虛妄。
他要去國外求學,她也央了父親送她出國。她一心想,少年時候的情動都是剎那間的事情,過去,就像做了一場夢。她要守在他的身邊,期望他能在回頭落目的時候也能偶爾看到她的美好。
可是沒有,她每一次的靠近,他都那麼清晰明瞭的斬斷她的希望。
開始洶酒抽菸,和漂亮的法國男子玩曖昧。她的好,他看不到。她的壞,他亦裝作看不到。或者從一開始,她這個人,他都不曾看到眼裡。
在一次酒醉的時候,在他面前耍酒瘋,蠻狠的奪過他的速寫本。一整本,都是一個纖細少女的側面,微微仰首的樣子。構圖簡單,但人物清麗、純潔、憂傷。原來安夏在他的眼裡是這樣美好的存在。
法國幾年的時間,她知道他和安夏一直保持着緊密的聯繫。而他待她像任何一箇舊朋友,關心、照顧卻距離明晰。從未用那樣溫柔的目光注視過她。
他回國,她在輾轉幾夜之後,也跟隨回來。心底對自己一遍一遍說,我是爲自己回國,是想要留在漸漸年老的父親身邊。
可是回來了,卻沒有留在北京的家,而是追隨着他跑來上海。父親大怒的跑來上海捉人,碰見她帶了法籍男子在家,揮手給了她一個巴掌。說她敢交外籍男朋友,就削了她的頭髮,送去山上尼姑庵裡算數。
她自家裡出來,才知道,在上海,她除了他的背影,什麼都沒有。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愚蠢?”卓琳甩甩頭髮問安夏。
安夏不語,只是伸手幫她撥順頭髮。又自嘲的莞爾一笑,垂目說“你在子博哥面前如此。我在別人面前如此。我們彼此彼此。”
說着,安夏包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她似被電到了,人猛然一縮,才緩緩拿出包裡的電話。卓琳看着她,心裡在想,這又是個什麼樣的男子,安夏看似愛慘了他。
電話拿出來,失望漫上來。
“喂。”她聲音低緩。
江子博輕笑着,不知道是自嘲,還是真的並不介意,說“失望了吧,聽到我的聲音。”
“……”安夏沒有接話,看卓琳別過頭去。
“坐上車了沒有。”
“還沒有,剛到車站。”安夏說。
“今天是我姐的忌日,不能送你。你自己一個人,要多小心。”他輕聲囑咐。
“我知道。”
“到了電話我,”江子博頓一下,“報聲平安。”
兩人中間,終究生出了一絲尷尬。安夏說“當然會。”語氣盡量明快。
掛了電話,卓琳脣邊掛上一抹笑,說“又多一個聰明的傻子。”
上了火車,一夜的顛簸,始終沒有接到她期待的那個電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