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海水中,一條美人魚獨自潛游,她在一處暗礁前逡巡良久,還是遊開了。“婆婆,原諒晶晶不跟您告別了,我終於要離開西海了,我就要結婚了。婆婆,祝福我吧,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變不變成龍我都不在意了。”
美人魚又向前游去,一直遊進了密密的珊瑚叢裡。她在一處洞穴前停下來,魚尾化作修長的雙腿,跪坐於前,把手臂伸進洞中,摩挲了一陣,取出了兩樣東西。“這幅鴛鴦錦和這串檀珠,我該怎麼處理呢?”晶晶望着它們出了神。畢竟這是楊戩很看重的東西,如今自己要走了,總不能把它們丟棄在海里。可是,現在還給他,只怕解釋不清楚反惹他生氣。不如這樣吧,晶晶掂了掂手裡的東西,最終決定:我先悄悄帶着,等兩人做了夫妻,再交還給他不遲。
就在晶晶思忖着將鴛鴦錦放入懷中的一刻,她忽然感到一陣恍惚,世界變了。海呢?黑暗的無邊的海水不見了,珊瑚呢?彩色的搖曳的海葵也不見了。晶晶發覺自己站在一片草地上,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樹林,風和日麗,不遠處還有一座八角涼亭。晶晶下意識摸摸自己,沒錯,她還是她,穿着鮫綃裙,站在陸地上,當然用不着魚尾巴了,她裸露着小腿,赤着雙腳。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哪裡?晶晶茫然四顧,隱約聽到林間傳來啁啾的鳥鳴,卻看不到半個人影。她挪動腳步,試探着往前走去,這時,她忽然從樹林的枝椏間瞥見有座木屋,心頭頓時驚喜,呀,有房屋的地方一定有人,既然有人住在這裡就一定能打聽到這裡的情況。晶晶趕走幾步,奔向木屋。
“戩,陪我喝茶。”姮娥斟滿了對面的空杯,將自己的茶盞輕輕碰了碰杯,舉到脣間,忽然,她停住了手,因爲屋外竟然傳來了腳步聲。心,差點沒有跳出胸口,楊戩,是你來了嗎?你終於來了嗎?她扔下茶盞,顧不得收拾翻倒的茶水,跳起身,亟不可待地拉開了門。
沒有楊戩,門外小徑上,卻站着一個年輕的女子。“純狐——”姮娥驚得幾乎要脫口喊出來,不過她隨即發現不對,對方的眉眼雖然很像純狐,可是她頭髮是深栗色的,蓬鬆微卷,連眼睛也是栗色的,這和純狐完全不同,純狐的頭髮是黝黑的,眼睛也是黝黑的。
“姐姐有禮。”晶晶看見小木屋裡走出一位絕色佳人,寶髻珠釵高貴不可方物,縐紗羅裙華美宛如雲霞,亦不由意料之外,側過身子福了一福,笑着打招呼:“姐姐定是林中的仙女吧?”
姮娥不置一詞,疑惑地打量着她:“姑娘是何人?怎麼會到這裡?”
“我……我也不知道啊,太奇怪了,我剛纔明明還在海里的,誰知道眼睛一眨就到了這兒。”晶晶攤攤手,更是大惑不解的表情,“姐姐可否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延州。”姮娥靜靜地看着她。延州沒有海,這麼說她是從外面進入這裡的,四周都是不可逾越的屏障,她怎麼進來的?看她的衣裳質地,與上朝的龍王類似,有可能是海中的貴族,而根據她的描述,倒很像自己進入羊皮卷中的過程。可是,羊皮卷怎麼會召喚到她?
“延州?從來就沒聽說過啊!”晶晶皺皺眉,“不過我住在海里,陸地上的地方大多不知道。我現在迷路了,你能幫助我嗎?”
姮娥不動聲色地笑笑:“我樂意幫忙,你得告訴我你家在哪裡呀?四面八方到處都有海。”
“唔,我家在西海,隨便找到西海哪個角落,我都能自己游回家。”
西海?姮娥心中一抖,這姑娘來自西海!一個西海水族突然出現在羊皮卷中,會不會跟楊戩有什麼關聯?晶晶見姮娥臉色有異,追問道:“姐姐認識西海怎麼走嗎?”
姮娥笑道:“認識是認識,不過西海離這裡萬里之遙,你突然到來,必有淵源,想要離開,也自然非尋常之路。不瞞姑娘,我正是山林女巫,你莫急,進屋稍坐,容我推算一二,自有分曉。”
晶晶正自迷惘,看姮娥態度溫和,又聽她說得滿有把握,還有些神秘,不覺信了三分,隨着她進了屋子。姮娥替她斟了一盞茶,晶晶環顧屋中沒有他人,奇怪地問:“姐姐一個人,怎麼有兩杯茶?”姮娥道:“夫君剛走,出去巡山了。”
姮娥取出一副骨牌,煞有介事地在桌上擺佈,晶晶抱着茶盞問:“你會卜卦?”姮娥微笑:“對呀,女巫都會卜卦。我的卦是很靈驗的,知吉凶明禍福問前途,無所不包。你要回西海,就是問前途嘛。”晶晶想了想,信服地點頭:“不錯,我認識的海巫婆婆她也會算命,神乎其神的。”
姮娥和貝姬相處日久,向她學了不少巫術,雖然只有皮毛,但熟練的架勢擺出來,晶晶這樣的外行還是很容易被唬住。晶晶想起海巫婆婆每次卜卦時的凝重表情,連忙正襟危坐。“你叫什麼名字?”姮娥扣住一張牌,半合雙目。
“敖晶晶。”
“你的身份?”
“水族,西海龍宮三公主。”
“啊……你是西海的公主……”姮娥翻過這張牌,若有所思,“從卦象上看,西海近年有大事發生,公主被擾了清靜……”
晶晶愣了愣,心中暗叫真準,這個女巫在樹林裡都能知道西海的事,看來卜卦有些靈驗。“姐姐能否卜出是何等大事?”
姮娥撫牌默想,忽然做出驚慌模樣:“……不可說。”
“但說無妨。”晶晶急道。
姮娥猶豫半天,才悄聲道:“……惹怒上天,致兵戎之困。”
晶晶呀地一聲變了臉色,一把按住了骨牌,顫聲道:“都被姐姐算到了,那你快告訴我,吉凶禍福到底如何?”
姮娥挪開她的手,沉默地繼續理牌,晶晶緊張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姮娥慢條斯理地輕叩面前的幾張牌,沉吟道:“只怕喜憂參半、福禍雙至呀。”晶晶一顆心被攪得砰砰亂跳,失聲叫道:“神了,果真如此!”姮娥探詢地看着她,“姑娘心中有數了?”晶晶紅了眼圈:“不久前我父親被害身亡,豈不是禍。”姮娥嘆息道:“飛來橫禍,皆有命數。不知姑娘遭逢哪件喜事,福能抵禍也未可知呀。”
晶晶頰生紅暈,忸怩道:“這喜事,就是我……已經訂下婚事了。”姮娥點點頭,把骨牌又挪移了幾處,晶晶見狀忐忑地問:“可能預知婚姻美滿否?”姮娥笑道:“能呀,姑娘夫婿何人,說說姓名八字,可測玄機。”
“這……”晶晶顯得猶豫,轉頭望望四周,“姐姐與其他神仙可有相識?”姮娥搖搖頭:“這裡是延州仙境,遠離塵世,我與夫君避居山林,早已不踏入三界。”晶晶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我……只說名字行嗎?八字不知。”姮娥微微頷首,晶晶面帶甜蜜淺笑:“我夫君叫楊戩。”
啪嗒,骨牌從姮娥的手中跌落,滾到了桌子下面,姮娥慌忙彎腰去撿,卻禁不住指尖顫抖得幾乎拾不起牌,楊戩,她說她的夫君是楊戩!西海!西海還能有幾個楊戩?這麼說楊戩還活着,可是……楊戩怎麼會娶她爲妻?不,不,不可能,他怎麼能愛上別人?他忘了姮娥嗎?不可能!
“姐姐……”晶晶見牌掉了,表情也緊張起來。姮娥從桌子下擡起身子,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將地上撿起的牌輕輕翻轉,朝向晶晶,冷聲道:“不敢隱瞞姑娘,此牌大凶。”
大凶?晶晶驚得渾身發涼:“還請姐姐詳解!”姮娥定了定神,沉思片刻:“從卦象上看,你這位夫君是非纏身,情路坎坷,恐難擺脫。”晶晶不由歎服:“姐姐真是世外高人,料事如神,莫不被你說中。不過,我卻不在乎,不管什麼是非坎坷,都願與他一起承擔。”
“你……看來很愛他?”姮娥機械地碼着骨牌。
“嗯,我從來沒有像愛他一樣愛過任何一個男人,我愛他更重於我的生命。”甜蜜的神情又回到晶晶臉上,“我想不論哪個姑娘都會愛上他,因爲他簡直太英俊了,人品又好,本事又大。”
“嗯嗯。”姮娥低頭抿了一口茶,“這樣的男人誰不喜歡呢,恭喜你了。他……也一定很愛你吧?”
“這……”晶晶似乎停頓了一下,不過她很快笑微微道:“那當然,他不愛我怎麼會答應娶我呢。”
“……說的是。”姮娥乾巴巴地收攏骨牌,“所以你也不必太在意,事在人爲,未來之萬千變化又怎能一卦窮盡。相愛的力量能戰勝一切困難。”
晶晶高興地點頭:“說得太好了,借姐姐吉言。還未請教姐姐高姓大名呢,相識是緣,若能請到姐姐這樣的先知參加我們的婚禮纔是榮幸呢。”
姮娥笑笑,笑得有些落寞:“我叫章淑。多謝你的盛情邀請,我習慣了這裡,就不去當面祝賀你們了。”她又爲晶晶添了點熱水,“再喝幾杯茶,時間就差不多了,我送你回西海。”
“真的?我們從哪條路能回西海?”晶晶向窗外探頭探腦。姮娥淡淡地喝茶:“你從哪條路來的,自然還從哪條路回去。能來這裡的都是有緣之人,你爲何未與你的夫君同來呢?”
晶晶笑道:“那是因爲我當時沒有和他在一起唄,我一個人在珊瑚叢裡……”
“你當時在做什麼呀?據我所知,沒有引導,誰也進不了延州仙境。”
“我……我當時也沒幹什麼,就是……”晶晶認真地想了想,自語道:“就是在看一樣東西……”
“哦?那你看的是什麼東西呢?也許這東西上能找到你回去的路標。”
晶晶一心想要儘快回去,這地方來得太蹊蹺了,唯一能問詢的就是眼前的山林女巫了,於是她掏出了懷中的鴛鴦錦:“姐姐你看,就是這個。”
姮娥一見晶晶手中之物,不由眼前一陣眩暈,旋即明白了晶晶爲何能來到這裡。這分明是自己的東西,爲何楊戩給了別的女人?他和她的關係,究竟密切到了何種程度?果然已經相愛至深,談婚論嫁,便連昔日戀人的紀念都可以拋卻了?她竭力穩住情緒,強笑道:“好漂亮的錦繡,是你的?”晶晶當然無法說出其中曲折,順嘴道:“是呀,我的。姑娘家都戴這個。”
“姐姐看出路標了嗎?”晶晶關心眼前的問題。姮娥點頭道:“我看出來了,是海水、珊瑚和錦繡偶然的巧合下感應到了這裡,你就被吸引過來了。所以,你哪條路也不用走,只需耐心等待,我幫你消除感應,你自然就回去了。”
“這麼簡單?這麼神奇?”晶晶將信將疑,大睜着眼睛等待着所謂的感應消除。是的,她忽然發現屋子裡的一切陳設都開始扭曲變形,連對面女巫姐姐的臉也模糊不清了,她驚叫一聲,驀地眼前一黑,幽暗的海水又包裹了她,珊瑚,還在腳下,她,還是一個人站在兒時的藏寶洞前,什麼都沒變,天啊,晶晶簡直傻了,剛纔的一切,難道是一場夢?自己做了一場白日夢?一定是的,一定是自己走神發呆做夢了。
姮娥跌坐在廣寒宮的臥房裡,從頭到腳都涼透了,楊戩在西海,他還活着,他要和西海三公主成親了!怎麼辦?她該怎麼辦?他一定是有隱情的,他不會移情別戀,姮娥痛苦地埋下頭,蜷縮着抱緊膝蓋,他是她視若生命的愛人,怎麼能拱手讓給別人?一定要找到楊戩,一定要阻止這件事!姮娥緊張得胃裡一陣陣痙攣,怎麼才能阻止這件事?誰能阻止這件事?忽然,一張臉閃過她的眼簾……
姮娥發瘋一般地跑出了廣寒宮,直奔瑤池。“娘娘——”她失魂落魄地跪倒在王母腳下,“我……我有楊戩的消息了。”
“啪……”玉杯從王母手中掉下,跌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