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時辰,宋鐸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心理歷程。
原本只以爲是尋常往來信件,不想看到穆徹信中,那般翔實地描述了朝堂上的刀光劍影以及皇上的冷酷處置。
他不解,更惶恐。
押解!皇上用了押解一詞!
穆徹更隱晦地告訴他,他的下場,估計不止革職查辦那麼簡單,說不得,要流放蠻夷之地。
雖然他沒有詳細說這樣猜測的理由,字裡行間的篤定和要宋鐸早作打算的意思,卻讓宋鐸一下子冷了心。
流放……若是從前,他自是毫不畏懼。身在朝廷,起起落落太正常,他是武將,只要還能爲朝廷打得動仗,便一定會有起來那天。
可是顧采薇不行,他的孩子不行!這讓他對未知的命運,第一次產生了惶恐。
他不能娶她!
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就像一把尖刀,他的心臟,如此……痛不可當。
可是隨着痛意加深,就像有人同時用刻刀在他心上刻着這個念頭一般,越發加深。
旁邊的侍衛見他一動不動,小心翼翼地上前奉茶,宋鐸突然出口道:“讓人,把外面所有的紅綢子,全部都拆了。”
侍衛吃了一驚,以爲自己聽錯了,下一刻宋鐸就摜了茶盞。
“拆掉,一根紅繩都不許剩下!”
侍衛倉皇應聲而去。
周路卻懷疑他聽錯了,不信邪又進來問一遍,也被宋鐸的怒火牽及。
宋鐸的反常,很快在將士們之間傳開,衆人不由都替顧采薇擔憂,害怕她哪裡惹怒了宋鐸,婚事出了差池。
而作爲當事人的顧采薇,卻渾然不知,在營帳裡,喜滋滋地等着向宋鐸“邀功”。
宋鐸又看了阿媛的信,神色越發凝重。徐府有情有義,明珠總算不用他掛心了。可是三皇子府的反應,彷彿側面印證了穆徹的話。
穆徹說,他是宣旨的上使,又道要帶嬌妻稚子上任,恐怕要月餘纔到。
也就是說,他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來安排顧采薇和孩子。
顧采薇和孩子,是他最關心的。然而事實上靜下來想想,還有許多人,他的母親,他手下的將士親隨,都要一一妥善安置……
宋鐸陷入了沉思。
在營帳裡的顧采薇,實在忍無可忍,堅持要出來。
水沉和蘇合極力攔着,反倒讓她生出了許多懷疑。
“你們攔我做什麼?”顧采薇還沒意識到發生了嚴重的事情,笑嘻嘻地道,“莫非表哥在營帳裡,金屋藏嬌了?”
兩人無法再瞞住。水沉這才支支吾吾地說,外面紅綢子宋鐸讓撤了,宋鐸一個人在營帳了呆了一下午,又發火了。
顧采薇的臉色,瞬時變了。
“沒事。”看着兩人擔心的神色,她勉強擠出一個笑意,“我又沒惹他,得是有什麼正事不順,他遷怒了。你們也知道,表哥就是脾氣不好。”
水沉“嗯”了一聲,心裡卻明白,顧采薇是宋鐸心尖尖上的人。別說拆紅綢這種不吉利的事情,便是平時顧采薇自己說句什麼關於婚事的不好聽的話,他都要說她。
顧采薇其實何嘗不明白,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她扶着肚子,堅持出門。
外面的一片喜氣已經盡然去了,顧采薇心裡空蕩蕩的,卻強忍着難過,把水沉兩人留在門外,自己掀開簾子進去。
宋鐸見是她自己進來,忙站起身,走過來扶她,口中道:“伺候的人呢?怎麼自己進來了?”
緊張和關愛,一如往昔。
顧采薇的心,瞬間回位。
她笑着說:“說了多少次,沒關係,又不是冰天雪地路滑的時候。”因爲知道宋鐸生氣,她眼神便敏銳了許多,打量他,打量四周。
“表哥在看信?”看到桌上的信封,顧采薇貌似漫不經心地問,“是誰來的信?”
宋鐸知道這事情瞞不住她,於是拉着她到榻上坐下,艱難地動了動嘴脣道:“憫敏,有些小事情,我要跟你說一下。”
“表哥你說。”顧采薇歪頭看着他,露出清淺的笑意。
看她這般,宋鐸越發覺得說話艱難,用了極大力氣,才磕磕絆絆地把事情說了。害怕她受驚,又安慰道:“你不用擔心,雖說是回京等待發落,但是畢竟我這些年功勞在,中間又有這麼多的隱情,等我當面像皇上澄清之後,自然無事,最多罰個俸祿罷了。”
這個炸雷一般的消息,確實炸得顧采薇心頭巨震。
還有一種……三觀盡毀的感覺。這皇帝,越發癲狂了嗎?連宋鐸這樣的股肱之臣都要對付!關鍵,匈奴人只是暫時退卻,也沒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斬殺功臣的時候啊!
可是這些,都不是她關心的重點。
她關心的是,宋鐸會得到怎樣的發落!
“既然如此,”顧采薇雲淡風輕道,“那表哥自回去向皇上陳情便是。好端端的,拿外面的紅綢子出什麼氣?”
她假裝生氣地看着宋鐸:“你這般做,怕是明日就傳出來大將軍始亂終棄,小公子婚禮前夕慘遭拋棄的話,到時候,你看我理不理你了!”
宋鐸語塞。
對上這樣嬌嗔的笑意吟吟,實際看穿一切的顧采薇,讓他如何是好!
“憫敏……”
儘管十分艱難,他還是要開口說。
顧采薇突然變了臉色,盯着他眼睛徐徐道:“表哥,你若是現在敢說,爲了我好,取消婚禮,你信不信,我立刻就離開這裡,離開你,絕對不會回頭?”
她便是如此通透聰明的女子,宋鐸心裡異常難過。此刻,他多麼希望她蠢笨一些,聽從自己安排,遠離這些紛擾。
“憫敏,是這樣的——”
“表哥,我現在只想聽你告訴我,婚禮一切如常。”
顧采薇的口氣,咄咄逼人。
宋鐸心裡一片苦澀。他何嘗不想,可是,他不能。
他長吸一口氣,終於決定一鼓作氣說完,顧采薇卻伸手捂住他的嘴:“表哥,你別說話。我給一個晚上考慮清楚。我要看看京中來信,我也自己冷靜一下。”
說着,她站起身來,徑直走到桌前,展開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