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以前學的是如何紅袖添香,寫上幾筆風雅,何曾要在一天裡趕着抄書似的記貨單?又羞又氣地捧了寫腫了腕子氣呼呼地跟着夏雨回了府。
夏雨偏還撕下她潦草記的那些貨單拿給牧草幾個丫環看:“還說是什麼琴棋書畫精通呢?瞧今兒叫她寫幾頁單子,就記成了這樣,真是牛皮吹得響!”
這字跡,就是比才入學的稚齡童子都不如,原來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啊。衆人看過來的眼色頓異,八月氣得回屋裡頭哭了一場,慪得晚飯也吃不下去。
偏偏秦雲昭帶回來的貨物多,夏雨可沒有那憐香惜玉的勁兒,第二天依舊叫了她過去記貨單,只不過又換了間倉庫。
八月想見秦雲昭,秦雲昭早出去忙事了,她要在白城聯繫人發賣一批貨物,再運一批貨物上京補充珍琅閣的貨,起的比八月早,睡得比八月晚,別說八月攔不到人,就是攔到人,秦雲昭又哪有那時間來理這些小事?
八月只得又被夏雨拉出來做事,等到第三天就受不住了,雖然這一天換了個更小的倉庫記貨單,八月心情也是灰暗無比,一雙娥眉緊蹙着,教人看着好不可憐。
夏雨可沒這工夫來可憐她,跟着她進來的一名男子卻仔細打量了八月一陣,偷偷地問夏雨:“夏管事,這丫頭……”
“哦,那丫頭能寫會畫的,主子想擡舉她,指着她先來這裡磨鍊磨鍊;她叫琴心。”夏雨瞥了遠遠坐在一邊狂寫的八月,轉而繼續招呼身邊的男子,“章老爺,您來驗驗這批貨,這可是從月砂國那邊運回來的……”
章老爺一邊應着,一邊頻頻看向八月那邊,心道好個標緻丫頭,這麼柔柔弱弱的,她主子也狠得下心這般磨鍊。夏雨不着痕跡地瞄了章老爺一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好容易到了中午歇息用飯的時候,八月像前兩天一樣,去送飯食的夥計那裡提了食盒回來,轉頭就碰到了今天在倉庫裡見過的章老爺。
八月低頭福了一禮要走,章老爺站在她身後,瞧着她提着費力提着食盒的嬌俏身影,忍不住憐惜地喚了聲:“琴心姑娘。”
乍聞舊名,八月呆了一呆,想起自己還叫琴心時過的好日子,一時悲從心來,手上一鬆,手裡的食盒就砸在了地上,食盒蓋子落到了一邊,裡面盛着的兩碗湯水濺了出來,有幾滴濺到了八月的繡鞋上。
八月連忙跳着腳挪開,章老爺已經急忙趕了過來,扶住了八月有些踉蹌的身子,關心地問了一句:“琴心姑娘你沒事吧?”
聽着這男子聲音溫柔,飽含憐惜,八月忍不住擡眼看向章老爺,眸中淚光瑩瑩;這幾天她都過得什麼日子啊,她本來就該是在男人的憐惜中滋潤過活的。
不遠處突然傳來了“啊”的一聲,章老爺循聲看到夏雨管事站在韋老爺身後,一手還掩在嘴上,顯見得剛纔很是驚訝;韋老爺則是臉色有些發沉。
自己這生意就是跟韋老爺談的……章老爺想起剛纔聽到夏雨說的“主子想擡舉她”,再一看自己跟人家婢女這般樣子,不免有些尷尬,連忙放開了扶着八月的手。
身爲人家奴婢,還想着跟了姑娘陪嫁過去的,結果被碰到在外面跟男人拉拉扯扯,八月臉上不由一白,想着秦雲昭拍桌那氣勢,心裡忍不住虛虛地發寒。
夏雨已經幾步上前把她拽走了,直到看不見章老爺人影了,才瞄着八月從鼻子裡哼哼了幾聲,那意思不言而喻:等着吧,我要把你今天跟男人拉拉扯扯的事說粗去!
八月不由害怕起來;從奴到奴婢,她退的這一步就是奔着離開白城進京都,進沈府當陪嫁丫頭去的!要是夏雨回家跟姑娘這麼一說,那自己這個陪嫁丫頭十有八、九是做不成了,那可怎麼辦?
瞧着夏雨連貨單都取走不讓她記了,八月絞着帕子委委屈屈站在一邊,想哭又不敢哭,只覺得自己這日子真是過到了絕路上,也不知道回去後會被姑娘怎麼處置呢。
這陪嫁丫頭是不要想了,就是把自己指成漿洗房的粗使丫頭都有可能。她可是私下裡聽銀沙偷偷說了,原來在京都有丫頭不聽話,姑娘也不叫人發賣出去,直接就把人發到了漿洗房,成天一雙手泡在冷水裡洗衣服,冬天都是滿手的凍瘡呢。
自己這麼精細養成的人兒,要不是想着以後的前途,怎麼甘心把身份從大爺的人轉成姑娘的人呢?她可不想自己的玉蔥十指變成十條紅蘿蔔條兒!
八月正在一個人糾結,夏雨突然從外面走了進來:“琴心,章老爺問主子討要你呢,主子讓我先來問你,你可願意跟了章老爺去?”
章老爺?八月忽略了夏雨叫的是自己原來的名字,猛然擡起頭來,一眼就瞧見章老爺正規矩站在倉庫門口,滿眼關切地往自己這邊望來。
想着剛纔這男人的體貼憐惜,再想想回府後馬上會落到身上的漿洗丫頭的悲慘命運,八月眼中頓時生出了一片亮光:“我願意!我願意的,夏雨姐姐,麻煩你幫我求求主子,求主子開恩!”
夏雨掩住眼中的笑意,轉身過去了:“那我先幫你去請主子示下吧。”
京都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落裡,一陣爽朗的大笑突然從房間裡傳出,守在外面的暗衛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主子這是得了什麼信了,笑得很開心啊?
房間裡,四殿下虞澤弘半晌才止了笑,看向坐在面前不出一聲的沈謙:“瞧這丫頭,這頭收了章老爺五百兩銀子把那瘦馬賣了出去,那頭還得了那瘦馬的感恩戴德,真是騙死人不償命啊!”
這一步步的,先一棒打蒙,又哄了過來,再伸指摁住,最後又放了人出去,得了便宜還賣了乖。手雖然伸得長,她哥哥房裡的事她也要管,不過這也說明了兄妹兩個感情很好,他用着秦思源那裡,也更加放心。
擡眼瞧着沈謙還肅着一張臉慢慢喝茶,虞澤弘忍不住戲謔了一聲:“該不是見着阿昭打發通房的手段,你心裡後悔了吧?等娶了她進門,怕是你想要倚紅偎翠就難嘍!她可是連她哥房裡都容不得通房,想來更不會容你了。”
一言及此,虞澤弘突然若有所悟:“我明白了,還有兩個月阿昭就要嫁過來了,阿昭明知道你的人在那裡暗中守着她,這麼做原來還有層用意,就是殺雞駭猴啊!”
沈謙一口茶沒咽好,猛地嗆咳了起來。不過是阿昭不耐煩看着那瘦馬在家裡礙眼,所以就手打發了而已,怎麼就扯到了他身上來了?
想想再熬過一個多月,阿昭就要回京都來備嫁了;沈謙難得的不在這事上跟虞澤弘嗆聲了。
夏雨先帶着幾船貨上京都來了,秦雲昭留在白城備嫁。
她出海這空當,兄嫂已經幫她把嫁妝準備了個齊全。怕水路遠不方便搬運,傢俱就在京都打的,衣料就在京都瑞福祥定的貨,皮毛卻是秦思源託羅奕從興州買來的上等貨;都直接放在京都元寶衚衕的秦宅裡。
這一個多月忽地一過,秦雲昭倒是隻要去個人,帶幾箱隨身物品上京就成了。秦思源撿了日子算了,留了妻子在家,自己請了假,包船送妹妹進京,到時就從元寶衚衕那裡發嫁。
船行到半程,採辦下碼頭買菜蔬的時候突然得了一個轟動全國的大消息:象南國老王病死,臨死前遺詔傳位給自己的王弟,可膝下的兩位王子卻直斥是他們的王叔害死了象南王,兩邊起兵相鬥,兩位王子一位戰死,一位收攏殘兵護着其他王族逃進了大夏。
新象南王大怒,指責大夏在暗中慫恿了這場爭鬥,撕毀了與大夏的締盟,捍然出兵攻打南城,逼着大夏交出叛逃的象南王子和其他王族。
秦思源聽了,心中一墜,這已經不是交不交人的問題了,而是關係國威。這一年風調雨順,市舶司收取的漕運稅銀也足,國庫無虞,大夏被辱及國體,怕是要跟象南國開戰了。
果然,等到船隻停泊到下一個碼頭,就有暗衛持了沈謙的密信找了上來;朝中定議,封沈謙爲平南大將軍,點兵十萬,火速趕赴南城。
算算這出征的日子,就是五日之後了,他們的船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到京都的。秦思源看了沈謙寫給自己的信,不由一聲長嘆,妹妹的婚期得推後了。
秦雲昭看着自己手中的信,卻是心中酸甜交集。
沈謙這一次領兵,小半是形勢所趨,大半是自己願意。他一直對自己沒能履行對秦雲昭的承諾而耿耿於懷,如今有了這次機會,思忖了半日後,馬上決定了下來,推遲婚期,領兵出征!
有了這一戰的功績,再有四殿下暗中幫忙運作,這一回他定要搏一個馬上封侯!封侯,開府另住,他要在自己的府中堂堂正正迎娶阿昭,讓阿昭嫁進來就是當家主母!
秦雲昭瞧着信末那句幾乎力透紙背的“阿昭,等我”,心中不由滿滿脹脹,玉白的指尖緊緊捏着信箋,反覆看了幾遍,才仔細地收了起來。
運河畔有桂花的香氣繚繞傳出,將圓的明月上隱隱綽綽的陰影有如一株桂樹,只是不知此時可也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