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五轉瞬即到,秦雲昭一個人在家裡無聊,索性早早就套了馬車進了城,打算先去何家布店轉一轉,然後把哥哥接回來。
眼看着要過年了,興州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來,趕着來買年貨的,賣年貨的,趁着買賣來逛街的,十里八屯的都攜家帶口地進了城,街上到處都是熱鬧的景象。
秦雲昭一路趕車趕得快,雖然用大頭巾把頭臉包了個嚴密,臉上也差點給凍得木了,正擠在人羣裡一邊左顧右盼地看着熱鬧,一邊隔着頭巾揉着臉,忽然瞄到前面有個熟人的身影。
一個瘦個子男人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夾棉儒衫長袍,行色匆匆地也往布料街走着,手裡提的一個尋常用來盛酒的大敞口陶罐子,靠近前去,就聞到那罐子裡面飄出了一股墨香味。
劉宏文!他去布料街做什麼?還提着這麼一大罐墨汁!去買布料的人向來是怕帶了什麼湯湯汁汁的,沾染了別人的布料就不好了,可劉宏文這架勢……秦雲昭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
昨日興州城裡一羣秀才會詩,劉宏文自然也去了,偏偏有幾個跟他不對付的,故意當着教諭的面,把他休了原配妻子還想上門討要銀兩的那事給抖了出來當笑料,將他好好奚落了一頓。教諭聽到學中竟然有這事,頓時心中不喜,詩會後就找了個空子把劉宏文叫到面前來,狠狠訓了他兩句,要他立身正德。
劉宏文當時唯唯喏喏,回來後這一夜裡卻越想越氣,深恨何花那賤女人玩的好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把他給誑在了裡面,連曼娘都送了人,最後還落了個雞飛蛋打一場空。
上回想去找回面子,又被那興州軍官給扔了出來,在家裡休養了好久。這回這面子更是被一衆同窗們都踩到腳底下了,他不敢作聲,想來想去就想出了這麼個主意:潑墨!
這年下人多的時節,店裡經常是人來人往的,呆會兒他擠將進去,趁人不注意把這罐子墨汁往那一排布料上一潑,然後趁亂溜走,他讓那賤人去賣,他讓那賤人去發財,他讓那賤人去——
斜後面不知是誰重重地撞了他一下,劉宏文立腳不穩,連人帶墨都倒向了左前方,不僅撲到了對面過來的一個女子身上,還連着那罐子墨汁,也全打翻在了那女子的衣裳上面。
“啊!非禮啊!”那女子先是驚地尖叫起來,伸手立即抓向了旁邊男伴的袖子,“三爺,有人非禮我!”然後纔看到了自己剛剛纔花了三十兩銀子買的一身好毛皮衣裳,這才穿上身呢,就盡被那人手中提的墨汁給污損了,頓時眼睛都紅了,將手還胡亂按在自己身上想撐着站好的那人奮力一推,一巴掌就打了過去,“王八蛋,你還我的衣服!”
朱三爺趕在年前才做了一筆生意,今天難得的好心情帶了憐玉出來逛街,想着憐玉又立了一功,咬牙給她買了件三十兩銀子的新款皮毛衣服,卻沒想到這會兒不僅衣服被弄污淖了,就連憐玉人都被佔了便宜去。
劉宏文不提防這一跤摔去撞了人,身子還沒站穩,臉上就是火辣辣的一痛,伸手一摸,幾道長長指甲刮翻皮肉的傷痕,竟是已經見了血,這過年要會親訪友的,臉要頂着這幾道抓痕,可叫他怎麼見人?劉宏文不由大怒,也顧不得看清對面的人,先一腳就踹了過去:“臭婆娘你敢打老子?!”
憐玉“啊”地痛叫一聲,捂着小腹踉蹌後退,劉宏文才擡眼去看,當頭就被一隻拳頭搗到了眼睛上,頓時眼前一片紅黑,頭都暈了一下。“狗雜種,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打!”劉宏文還沒回過神來,耳聽得這一聲暴喝,然後雨點般的拳頭就往他頭臉上、身上落了下來,鼻血當時就糊得滿臉都是。
街上正是人多的時候,這一鬧起來,也有人驚呼而避的,也有人擠上前圍了看熱鬧的,一時亂哄哄的,劉宏文被打得連連退縮,頭暈腦懵的,聽着旁邊一衆人紛紛嗤笑着:“喝墨水的不行啊,打不過啊。”
“我可見過他,是個秀才老爺呢,原來打婆娘倒是厲害,原來是個只敢在女人面前橫的!”
“孬蛋,算什麼男人,上去還手啊!”
興州之前也是常與血羯爭戰的,血性男兒居多,見劉宏文來不來就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鄙夷聲,嗤笑聲,噓聲響成了一片。
紛紛攘攘中,也不知道是誰在他身後重重一推,似乎還帶了一股暗勁,劉宏文身不由己地順了那股勁頭往前撲去,竟然不可思議地把身形高大的朱三給撲倒在地了。
圍觀的人更是大聲地噓哄起來:“秀才,好樣的,揍他reads;!”
“打回來啊,秀才!是男人就找回場子!”
原來這漢子看着高大凶惡,也就是個銀樣蠟槍頭,這麼不經事!劉宏文被周圍的鬨笑嚷得腦中興奮起來,索性騎在朱三身上,壓着他亂動彈的身子,照着朱三的臉上、身上也狠狠打了不知道多少拳,卻發現旁邊漸漸安靜了下來。
這是怎麼了?
劉宏文腦袋昏沉地停了手,有些茫然地擡頭往周圍看去,可他眼光所到之處,那處的人就嘩啦啦往後急退,彷彿他的眼光都帶的有瘟疫一般。
然後一個尖利的女聲拼命地叫了起來,甚至喊破了音:“殺人啦——”
殺人?誰殺人了?劉宏文茫然地四面看着,已經有人自動分開了一條路:“快讓讓,官差來了!”
兩名衙役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才聽到來報有人街頭相毆,怎麼這一會兒工夫就殺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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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衙役一手將還騎在朱三身上的劉宏文拉了起來,另一人看着朱三身下那一大灘血,伸手探了他的鼻息,然後搖了搖頭:“已經要沒氣了。”果然,話才說完,躺在地上的朱三猛地一彈腿,就沒了動靜。
兩人合力將朱三翻了過來,大家纔看到他的後腰上赫然插着一塊陶罐底兒,底上連着的尖利的陶片,已經深深地從身後刺穿了他腰部的內臟,剛纔被劉宏文那麼一騎一頓亂揍,當時就沒有得救了。
沒氣了?死了?劉宏文腳一軟就坐在了地上,然後聽得鐵鏈子嘩啦一響,冰涼地套到了他的脖子上,“跟我們回去受審!”
眼見得要過年了,在自己管轄的地盤上又發生了這樣一起命案,真他孃的晦氣!兩名衙役用鐵鏈子將劉宏文捆得緊緊的,又點了幾個證人,擡了朱三的屍身,一同往衙門走去。
秦雲昭已經遠遠地立在了人羣后,看着那一行人慢慢遠去,聽着耳邊一羣看客對剛纔驚險刺激的回味,頭巾下的臉慢慢揚起了笑意。
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瞧吧,時候一到,天就這麼湊巧,將這兩邊都湊到了一起,只不過需要她在中間稍稍動小小一點手腳而已,結局卻是極好!
何家布店已經新招了一個夥計,一大波客人剛走,何花叫夥計看着點,剛坐下來喘口氣,就見秦雲昭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阿昭,今天進城來了?”何花連忙把秦雲昭讓到了櫃檯後面坐了,先倒了杯熱茶遞了過來,“不會又是自己駕車吧,這風吹到身上可冷了,趕緊先拿着杯子捂捂。”
“何花姐,這幾天貨賣的不錯啊。”秦雲昭環視了一遍店面,發現展示的地方空了好幾處。
“是啊,還是你的點子好,做的那幾批新款式的毛皮衣服賣得最俏。我聽了你的話,量少就做精,把價格擡上去,這衣服可是定價三十兩銀子一件呢,太太小姐們都搶不到手!”秦雲昭沒做過生意,不過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提了這個建議後,何花想了好久,才咬牙定了這個價,沒想到居然也能賣得這樣好。
“我們也就喝個頭鉢湯而已。不過能賣得這麼好,也是件好事了。”秦雲昭笑了一聲,“我這兒還有件好事要告訴你呢。”
“哦,什麼好事?”雖然累,何花臉上也是容光煥發的,還有心情打趣一句,“該不會是你相中了哪個少年郎,定了人家了吧?”
秦雲昭“嘁”了一聲:“你想哪兒去了,是我在來的路上,剛好看到劉宏文失手殺了人,被衙役帶走了!”
“哐當”一聲,何花正端起要喝的茶杯就掉落在了地上,臉上又驚又喜,因爲想強忍住,反而有些扭曲起來,還帶了一種恍惚在做夢的表情:“真的?他殺了人了?”
她這一聲聲調都顫抖了,問的聲音也大,就連正在招呼着新進來一兩個客人的夥計,都忍不住分神往櫃檯裡面看了一眼。秦雲昭連忙先把何花拉到了後面的房子去,略去朱三那頭的故事,只把他當陌生路人,詳詳細細將劉宏文剛纔的事說了出來。
何花聽秦雲昭講完,愣了半晌,突然就咬着牙哭了起來:“那畜生往這邊走,又提着那一大罐子墨汁,不用想也知道是想來潑我這店上的!”然後抑制不住地又大笑起來,“真是蒼天有眼,老天都看不過眼,要把他收了去!收得好!收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