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書院之後,顧雲霽一直惦記着流民的事情,想就此和徐承裕談一談,聽聽他的意見。但徐承裕這些日子每天都是天不亮就下山,日暮方回,累得精疲力盡,連顧雲霽的功課都顧不上管,更別說坐下來靜靜地和他說會兒話了。
這一日午後,眼看早晨便派出去的糧食採買,到現在卻都還沒回來,聯想到這幾日往杭州府聚攏的流民越來越多,食堂管事實在坐不住了,找上了徐承裕:
“山長,這次的採買單裡有一批粟米,要到城外的高家堡去接貨,不會是在路上被流民給搶了吧?”
徐承裕眉頭緊鎖,揹着手在房裡來回踱步,一時沒有說話,只有那越來越急促的腳步聲,暴露了他內心的慌亂和不安。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擡頭問管事:“就書院現存的糧食,還能吃幾天?”
管事在心裡略略算了一下,說道:“大概……四五天吧。”
目前回家過年的學生尚未返校完畢,吃飯的人沒有往常那麼多,這已經是相當樂觀的估計。鹿溪書院每半個月進行一次糧食補給,之前本來就沒剩多少了,等學生們陸陸續續地返校,怕是三天都撐不到。
徐承裕也是想到了這一點,他來回重重地踏了幾步,隨後擡起頭,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決心:“叫二三十個年輕力壯的雜役,讓他們帶上防身的傢伙,立刻隨我下山!”
天色漸晚,濃重如墨的夜色暗沉沉地罩了下來,再過一會兒,怕是連腳下的路都要看不清了,可徐承裕他們還沒回來。
顧雲霽放心不下,便和幾個學生站在山門前預備接應。他時不時地往下眺望,但除了越來越難以辨認清楚的青石路,別的什麼都沒看見。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學生突然面色一喜,指着山下叫道:“回來了!”
顧雲霽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發現在遠方有幾點正在移動的熒熒燈光,見此,他繃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帶着衆人迎了上去。
徐承裕一行人衣衫髒亂,滿腿的泥濘,被汗水沾溼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他們撐着最後一點精神,吃力地推着缺輪受損的裝糧食的板車,腳步沉重又緩慢。
看着被折騰得沒個人樣的徐承裕,顧雲霽瞪大了雙眼,一時有些不敢認:“老師……您怎麼了,怎麼弄成這樣的?”
其他的學生也是吃了一驚,隨後很快反應過來,卯着勁接過板車,轉身繼續往書院裡推。
徐承裕終於歇了口氣,他喘着粗氣,張着乾裂的嘴脣,指了指身後的幾個傷者,斷斷續續地道:“先……先帶他們去休息,下午,下午在城裡已經看過大夫,不用……再上藥了,記住別讓患處沾到水。”
顧雲霽忙快步上前,扶住他搖搖欲晃的身體:“老師,您不要緊吧?到底發生了什麼?”
“路上遇見餓紅了眼的流民,被搶了。還好我們人多,官兵又來得及時,這纔沒出什麼大事,糧食被搶走了一些,但不多,大部分還是保住了。”
徐承裕疲累至極,言簡意賅地講述了一遍事情經過後,便沒了說話的力氣,撐着顧雲霽的手一步一挪地走回了書院。
漆黑的夜色裡,山長宅院卻是燈火通明,書院裡的大小管事都聚在這,將本就不大的屋子擠了個水泄不通。
沐浴休整之後,徐承裕覺得身上舒服多了,整個人的精神也恢復了不少,他喝下一口熱茶,嘆息道:“現在的城外,用一個字來說,那就是亂!”
“到處都有偷盜搶劫的流民,個別肆意妄爲的甚至敢翻到村民的家裡,當着主人的面兒把人家洗劫一空!路上的官兵也不少,來來往往,馬蹄匆匆,不知道是在巡邏還是在抓人。連書院下山的都不太通了,好多信件積壓在城裡,郵差都不敢來送。”
說到這,徐承裕似是想起來了什麼,擡頭對着顧雲霽道:“今日我進城纔看見蘇旗寄來的信,說是風雪阻路,他要晚些日子纔回得來,讓你別擔心。”
顧雲霽胡亂地點了幾下頭,心思也不在這上面,憂愁地問道:“如今都這副局面了,官府難道還坐視不理,什麼都不管嗎?”
“也不是完全坐視不理。”徐承裕的目光沉了沉,“官府讓臨近村莊保甲編組,派出壯丁時刻巡邏,同時給發武器供其自衛,謹防流民侵擾。還有四個城門處的防守也更嚴了,本地百姓都要嚴格篩查登記後才能入城。”
“除此之外,官府還做了很多準備,只是……沒管流民而已。”
此言一出,屋內頓時沉默下來。
“反正,這段時間大家儘量別下山,好好待在書院,若有什麼意外,隨時告訴我。”說着,徐承裕略顯疲憊地合了閤眼,“時候不早,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聞言,衆人也不再逗留,道完別後就各自回去了。
次日清晨,官府派了一隊士兵到鹿溪書院,約有一百餘人,說是爲了保衛守護衆學子,以防不測。
徐承裕淡淡掃了一眼這些訓練有素的官兵,隨後看向領頭的百夫長,沉聲問道:“杭州府的駐軍不過一千餘人,現在城外亂成這樣,到處都要用兵,陸大人居然還分的出來一百人來我這?”
百夫長答道:“人本是不夠的,但陸大人向附近的衛所又借調了兩千人,這才騰出手來,讓我們務必保護好鹿溪書院的師生。”
徐承裕冷笑一聲:“陸大人謹慎如此,連給流民施粥搭棚都做不到,偏偏竟肯跨出規章條例,去衛所借兵嗎?”
百夫長臉僵了僵,訕訕笑道:“這……衛所本就對附近州府有拱衛支援之責,以往也多有地方官向衛指揮使借兵的先例,如今也是形成定製了,倒也算不得有違規章。”
這百夫長不擅應付,不敢和徐承裕多聊,說完這一句後,就趕忙帶着士兵佈防去了。
天空烏雲密閉,將太陽遮蓋得嚴嚴實實,一絲光都沒有透下來。顧雲霽聽着士兵們跑起來發出的甲冑摩擦聲,只覺得一股難言的緊窒氛圍慢慢蔓延到了整個書院,又沉又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風雨欲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