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月亮被層層密密的烏雲擋得嚴實,天空彷彿凝滯了一般,陰沉如水。擡頭望天,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不見雲動,不見星移,一股巨大的壓抑肆無忌憚地逼下來,讓人難以呼吸。
今夜無風。
杭州府城的城門口,聽着流民們沉在夢鄉里的囈語,站了一天崗的士兵們也不免感到疲憊,在一個接一個的哈欠裡,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盹。
見士兵鬆懈下來,遠處的流民堆裡,慢慢亮出一雙雙冒着精光的眸子。
“準備。”
一聲輕斥,無數個假寐的黑影頓時翻身起來,捏起身旁早就準備好的武器,貓着腰,躡着腳,彼此接頭呼應,相互打着手勢,宛如行進中的鬼魅,無聲無息地朝城門靠近而去。
城門口,一個士兵似是尿急,捂着肚子快步走到無人的僻靜處,正準備解開褲腰帶釋放個痛快,就見面前的草叢突然竄出一個黑影。
“誰……唔!”
只見白刃一閃,士兵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便被抹了脖子,軟軟地倒了下去,當場沒了聲息。
士兵的鮮血噴涌而出,飛濺到了身前人的臉上。那流民舔了舔脣角的溼意,枯瘦乾柴的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嗜血興奮。他扔下手中那把帶血的菜刀,從士兵腰側抽出長刀,和身後跟上來的其他流民繼續往城門口逼近。
“什麼人!”聽到前方傳來的動靜,一個昏昏欲睡的士兵頓時抖擻了精神,警惕地盯着前方微微晃動起來的灌木叢。
正欲上前,卻見灌木叢裡突然奔出十數個手持利刃的流民,立刻嚇得頓住腳步,回身邊跑邊喊:“警戒!警戒!流民暴亂!流民暴亂!”
沒跑多遠,就被一個流民三兩步追上前來,一刀劈在了他的後背,瞬間帛裂血綻。流民感到虎口處被劈到脊骨的反力震得發麻,隨即便看見士兵身子一跌,整個人無力地倒了下去。
“警……戒……”流民下手不夠利落,士兵吐着鮮血,在地上抽搐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死去。
這一聲警戒宛如破空之矢,直直地刺進了所有士兵的耳膜之中。士兵們被嚇得齊齊一顫,短暫的愣神之後,便立刻反應過來,迅速地開始反擊。
指揮官又急又怒:“搬柵欄、上盾牌!把城門堵死!一個人都別給我放進來!”
眼看城門守衛已經有所動作,爲首的流民振臂一呼:“官府不仁,將我等拒於城外不管不顧,想讓我們活活餓死!反正餓死也是死,凍死也是死,不如今夜就奮力一搏,闖進城去搶些米糧,好歹死前也做個飽死鬼!”
身後成百上千的流民頓時開始呼應,紛紛朝城門聚攏:“闖進城去!闖進城去!闖進城去!”
這應和聲初如蚊蠅,隨後聲浪漸漸漲了起來,越聚越大,震如洪鐘。指揮官聽得頭皮發麻,一邊讓士兵死命抵住城門,一邊回身目眥欲裂地對着傳令兵喊道:“快!通知知府大人,流民暴亂,東門快頂不住了!請求支援!”
杭州府城內,知府陸顯知的官宅中。
師爺一臉焦急,撩着袍子邊跑邊喊:“大人!不好了!城外流民暴亂!馬上就要衝進城了!”
正在睡夢中的陸顯知猛地驚醒,被這個消息嚇得渾身一顫:“什麼?”
師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仍然不敢有半點耽擱,喘着粗氣應道:“剛剛得到的消息,流民暴亂,正在衝擊東門,據說快要頂不住了。”
陸顯知頭腦一陣眩暈,臉色蒼白如紙。他雙手顫抖,一把捏住牀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慌亂:“總……總共有多少人?”
“青壯者約有一兩千,老弱婦孺少說也有五六千。這只是總共的流民數,至於到底有多少人來衝撞城門,尚不清楚。”
聽他說完,陸顯知已經稍稍冷靜下來,吩咐道:“城中目前能調動的守軍總共兩千,其中一千人立刻支援東門,其餘三處城門各增兩百,讓他們務必守住城門,一個都不能放進來!”
“還有四百,分成數支小隊,連夜守護巡邏各個村落,謹防流民趁虛而入。就這樣,快去!”
師爺領了命,卻沒即刻起身,而是抿了抿脣,躊躇道:“大人,今夜流民鬧得兇,您若不下達明確的命令,官兵們……怕是放不開啊。”
自古軍民一體,百姓從軍,軍隊護民。便是如今大夏朝各處衛所的屯兵,那也是戰時打仗,閒時農耕,和普通百姓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軍民相殘,本就是爲世不容的事。
雖說是流民發起暴亂,但他們也是被逼無奈,眼見沒有活路纔出此下策,並不是那些一心只想着造反的刁民。陸顯知一方面憐其不易,另一方面又怕死太多人壓不住事,被諫官給參一本,這才一直沒讓官兵下狠手,只以阻攔爲主。
但今夜情況又是不同了,官兵們顧忌着流民的命,流民們可不會顧忌官兵的命,下手絲毫不軟,若是官兵束手束腳地放不開,反倒讓流民們越發猖狂,更加肆無忌憚地想要衝進城來了。
思及此,陸顯知的眼神冷了下來,他深深地看了師爺一眼,語氣寒涼:“婦孺老弱不可動,仍以阻攔爲要;跟隨衝門的青壯者,重傷即可;至於手持兵械武器和煽動人心的匪首——”
“就地格殺!”
一股寒意瞬間爬上師爺的脊背,冰得他打了個冷戰,忙不迭應道:“是,我這就去!”
還未挪動腳步,就又被陸顯知叫住:“慢着!把府衙裡所有的衙役全都召集起來,讓他們做好準備,以防不測!”
“是!”
“還有!通知城內百姓,緊閉門戶,莫要出門,無論聽見看見什麼,都在家藏好了!特別是那些大戶人家,讓他們關好門窗,約束下人,不要到處亂跑!”
“是!”
“還有!把傷藥準備好,及時救治傷兵,不可耽誤!”
“是!”師爺最後重重地應了一聲,見陸顯知終於沒什麼要吩咐的了,這才轉身跑了出去。
安排完一切,陸顯知臉色蒼白地靠在了牆上,覺得頭疼得厲害,這時他才發現,他的後背早被冷汗浸得溼透了。
今夜,註定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