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來得正好!給我們評評理!”
邱武剛生來嗓門大,又幾乎是對着顧雲霽面門吼的,吵得他耳膜生疼。
顧雲霽揉揉耳朵,看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沈柏奕,然而邱武剛一副不饒人的強勢姿態,他只能先將就面前這位暴脾氣的活祖宗,好聲好氣地問道:“那就請邱將軍說說,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年紀輕,又是文官,對於軍務方面的事情也不太清楚。但二位大人既信得過我,願意同我說一說,那我便託大以朋友的身份,從中給二位調和調和?”
顧雲霽這番話說得有意思,話裡話外點明自己的立場,不願以文官的身份插手軍務,只是出於朋友的角度,來給二人當個和事佬。
別看邱武剛生得粗獷外放,實則心細如髮,輕輕鬆鬆地聽明白了顧雲霽話裡的深意,也明白他的顧慮。
邱武剛一時心下不由覺得好笑,感嘆“顧小白臉”這也太謹慎了些,然而浙江不比其他地方,倭寇猖獗,文武官公務有交叉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他今日以文官的身份插手了,又能怎樣?誰會閒得無聊糾這個錯?
邱武剛有心不讓顧雲霽如願,索性親熱地攬過他的肩膀,故意大大咧咧地道:“顧大人不必自謙,你雖是文官,可心繫軍民,自來到紹興府後事必躬親,咱州府上下誰不服你?今日總督大人不在,你來當這個評理的是再好不過的!”
顧雲霽的所作所爲衆人都看在眼裡,這些日子以來莫說是普通百姓,在士兵裡也積累起了不錯的名聲。邱武剛此話一出,立刻引來周圍軍士的大批附和。
聽着士兵們的鬨鬧聲,顧雲霽覺察出邱武剛“整蠱”他的意思,更覺此事棘手,無奈道:“……言歸正傳,邱將軍究竟是因爲什麼和沈大人起衝突的?”
提起這個,邱武剛精神立刻抖擻了起來,彷彿天下十分的理被他佔了十二分,底氣分外充足地道:“顧大人,這你可是問着了!沈大人是新上任的都指揮使,是我老邱上官的上官,若非行事實在荒唐,讓我忍不下氣,我怎敢對他如此無禮?”
“今日沈大人初到校場,一來就說要練那個什麼……什麼八卦陣!”
顧雲霽深吸一口氣:“是五行陣。”
“管他什麼陣!”邱武剛扯着大嗓門嚷嚷,“反正就是折騰得厲害。爲了練這陣,他又是問我要人又是問我要兵器,名堂多得很!”
“我想着沈大人是陛下派來的人,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又是我的上官,我肯定要盡力滿足他的要求。他說兵器質量不行,我給換;他說場地不夠大,我給找;他說士兵水平良莠不齊,影響訓練,我又把我自己的親衛送過去。”
“我的親衛顧大人你是見過的,生得人高馬大,個頂個的好戰士,結果他還不滿意!硬說我的親衛們不聽指揮,違抗軍令,我的兵是什麼樣我能不知道?我看他就是故意找茬,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拿我當柴燒了!”
邱武剛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他本就生得粗獷,發起火來更是跟個凶神似的,輕易收不住。
單聽邱武剛的一番訴說,好像確實是沈柏奕故意刁難人。但顧雲霽知道此事不可聽信一面之詞,好不容易將邱武剛的情緒安定下來,這才又看向面色發白的沈柏奕,和緩了語氣道:“沈大人,您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沈柏奕半途投筆從戎,雖是習武,可骨子裡還是留着溫和的文人氣質。他是通過武舉考出來的武進士,受到過皇帝的親自接見,在京城裡安安生生地當了多年的武官,習慣了達官貴人們見人先拿三分笑的行事風格和做派。
驀然見了個不畏權威、不敬上官,憑着一股子莽勁兒將規矩禮節攪了個粉碎的主兒,他真有些應對不來,深感邱武剛這人是來克自己的。
偏生從小到大的端方教養不允許他粗蠻行事,於是他沈柏奕明明是堂堂正二品都指揮使,吵起架來,卻硬是被個指揮僉事壓住了氣勢。
見顧雲霽態度和緩,沒有站在邱武剛一邊的傾向,沈柏奕胸口的氣息稍微順暢了一點,慢慢地道:“昨日我跟顧大人討論完抗倭陣型的事,今日便想來校場找幾個士兵操練試驗一番。”
“我那抗倭陣型顧大人是知道的,需要的兵器種類多,要盾牌,要長槍,要鏜鈀,還要火炮。然而我一看邱武剛找來的兵器,幾乎沒有可用的!好多生了鏽,一看就久未維護保養,根本用不了。”
“那個火炮,都已經是惠宗年間的款式了,放在京城神機營裡都沒人稀得正眼瞧!至於他給我找的士兵,良莠不齊,我不求他們識字,結果多數人連官話都聽不懂,操練起來險些傷了自己人!就這樣的條件,怎麼排練陣型?”
說到這,沈柏奕已是帶了火氣:“邱武剛說我是找茬,我還覺得是他欺負我初來乍到,故意給我難堪,讓我下不來臺呢!”
邱武剛一聽這話不幹了:“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京城下來的貴人,怎知我們這些地方將士的艱難!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我們能不知道兵器要定期維護保養嗎?可那得要錢吶!軍費有限,我們只能先緊着重要的地方用,兵器上頭,除了兄弟們常用的長刀、長槍,別的地方哪顧得上?”
“至於火炮,你說的不錯,衛所現有的火炮正是惠宗年間批下來的,我們這些弟兄,已經十多年沒見過新的火炮長什麼樣了!神機營處在天子腳下,裡面的將士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用的火器都是整個大夏頂好的,沈大人敢拿我們和神機營的軍爺做對比,我們自己可沒那膽子!”
邱武剛面色難看,胸口憋了一股氣,說起這些,語氣裡竟是罕見地帶了兩分委屈:“我們這就這個條件,莫說是紹興衛所,天下除了京城,但凡是地方州府,哪裡不艱難?”
“我已經盡力給了你最好的,你自己看不上,我能怎麼辦!”
邱武剛胸口憋着一股氣,包含怒氣的真心話被他用十成十的力氣吼出來,一時間,四下皆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