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霽知道自己雖然遠在紹興府,可京中還是有很多人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在官場中行走,哪能完全不得罪人,護着他的人多,盼着他出錯的人自然也多。
他從前以爲,就算有人揪住了他的小錯處想要借題發揮,應該也能被顧遠暉、徐書景等人擋下來。但聽蘇旗這麼一說,他才意識到這其中或許大半都是程炎的功勞。
他現在還是會時常和程炎通信,和從前一樣,無話不談,衙門的公務、日常的瑣事、養孩子的煩惱……等等,什麼都跟程炎說。然而程炎對他,卻越來越呈現出一種報喜不報憂的態勢。
特別是官場上的事,若非顧雲霽詢問,程炎一般不會主動和他提起,更不會事無鉅細地告訴他。
紹興府和京城相距千里,信息傳達不便,顧雲霽對程炎目前的處境只有大概的瞭解。知道他剛入了吏部擔任要職,是景豐帝身邊的紅人,但具體“紅”到了什麼程度,他不清楚。
他能明顯地感覺到,程炎已經開始對他有所隱瞞了。
當然,這種隱瞞並非是惡意的,甚至是出於“爲他好”的目的,但他總覺得有點不踏實。
顧雲霽心頭微沉,索性問蘇旗:“程炎跟你說他在陛下面前的事了嗎?我很少聽他提起過。”
蘇旗道:“他日常寫信跟我說的,都是京城的節日有多熱鬧,家裡的胖橘貓下了幾隻崽之類的事,幾乎從不跟我談公務,關於他頗得聖寵,我還是聽別人說的。”
聞言,顧雲霽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程炎果然對他們有隱瞞。
然而程炎不在面前,顧雲霽自己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去多想。
蘇旗剛到,宅子寒酸,顧雲霽又不能讓他去住客棧或是來自己家,便只好盡力幫他安排好一切,添置些必要的東西。
顧雲霽夫婦在宅子裡忙裡忙外,蘇旗則在邊疆艱苦慣了,對飲食起居的事不太上心,一門心思地陪着好幾年不見的幹閨女玩,對她無有不依。
於是顧雲霽剛忙完停下來,就看見女兒和幼時一樣,騎在了蘇旗的脖子上。
他立刻虎着臉走過去,斥道:“熙兒快下來,不能這樣對乾爹!”
幼時是幼時,那時候顧昭熙還不滿兩歲,蘇旗願意慣她,顧雲霽也就由他去。但現在顧昭熙五歲多了,已經到了學習規矩禮數的年紀,再這樣嬌慣下去,早晚要長歪。
捱了爹爹訓斥,顧昭熙彆扭了一下,卻還是不肯挪地兒,委屈地道:“爹爹,我想要樹上的鳥蛋,我自己夠不到。”
顧雲霽皺眉:“你想要鳥蛋可以讓乾爹幫你拿,但是萬萬不可以騎在乾爹的脖子上,還不快下來!”
顧雲霽平日裡對女兒最是溫和,冷臉的時候比妻子少得多,顧昭熙見他堅持,只得蔫頭耷腦地從蘇旗身上下來,撅着嘴不大服氣地道:“以前都可以,現在爲什麼不可以嘛……”
“顧昭熙,還跟爹爹頂嘴?”
顧雲霽被氣笑了,還沒說話,徐書華從旁邊走來,嗓音冷冷清清:“你今日先是不知禮數對乾爹無禮,後不服訓斥跟爹爹犟嘴,知錯了嗎?”
見到孃親,顧昭熙瞬間老實下來:“知錯了。”“既然知錯,那就要受罰。待會兒回去把昨日我教你的那篇文章抄三遍,明日一早拿給我看,明白嗎?”
顧昭熙垂頭喪氣:“熙兒明白。”
那篇文章不長,不到四百字,抄三遍也才一千多個字,顧昭熙繼承了父母的好才情,一兩年前就跟着父母讀書識字,抄一千多字的文章對她算不得什麼難事。
然而徐書華要求高,既然說要抄,那就不僅僅是抄完,而且要字跡端正無塗改,稍微有一點敷衍都不成。今日回去,顧昭熙怕是得少一兩個時辰的玩耍時間。
顧雲霽夫妻倆教育孩子,蘇旗不好插嘴,直等到徐書華領着顧昭熙走了,他才咋舌道:“你們兩口子也太狠了,熙兒才五歲,就罰她抄三遍文章,也不怕累着孩子。”
顧雲霽斜着眼看他,輕飄飄道:“讀書的事,能叫累嗎?”
蘇旗從小到大厭惡讀書,最怕聽見這話,連連擺手道:“你和徐夫人是讀書奇才,天生的文曲星,我個凡人可不敢跟你們比。只是苦了我幹閨女,她生性好動,你倆要求這麼嚴格,怕不是要壓抑她的天性。”
顧雲霽道:“就是因爲她生性好動,所以我們才嚴格,再不趁着她年紀小磨磨性子,長大了就來不及了。”
徐書華近來有時憂慮,都說顧昭熙承了她幼時的性子,能跳能惹事,然而她從前玩得最瘋的年紀也就三四歲左右。
她長大一點之後,慢慢懂得了喪母之痛,收斂了許多,十歲上下就只是稍顯活潑,到十四五歲的時候,看起來就已經很符合大家閨秀的標準了,舉動有度,端莊嫺靜。
夫妻倆倒也沒想着一定要把女兒培養成大家閨秀,但也不希望她跟這個標準完全背道而馳。或許是小小年紀就獨佔了父母全部的愛,顧昭熙底氣充足,竟是越長越外放,越長越跳脫,毫無收斂之勢,大人一個沒注意就撒起了歡。
徐書華自覺思想還算開明,後來受到顧雲霽的影響,更是不會對女兒施加太多的束縛。將來她嫁不嫁人都好,成不成親也無所謂,只要她開心,就沒什麼不可以。
但前提是,他們夫妻倆護得住她。
世道險惡,對女子的惡意尤其大,顧昭熙將來若是不願成親嫁人,顧雲霽尚且自信護得住她,能夠滿足她的願望。但若是她想要的更多,多到他們給不了怎麼辦?
萬一她不願意待在父母造就的安全屋內,非要去到那滿是豺狼虎豹的外界,怎麼辦?
看着不遠處妻女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顧雲霽的心情微沉:他有種預感,他的女兒怕是不會甘心待在這四四方方的天地內,過安穩卻無聊的日子。
見顧雲霽出神,蘇旗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麼了雲霽?想什麼呢?”
顧雲霽猛地回神,笑了笑:“啊,沒什麼。”
蘇旗順着他的眼神看向顧昭熙,以爲他還是在擔心女兒的教育問題,勸道:“下一輩有下一輩的路要走,就算是孩子,也有她自己的人生,你希望她成爲的樣子,未必就是最好的。”
“兒女自有兒女命,總歸熙兒年紀還小,現在還沒定性,你愁什麼呢?順其自然就好。”
顧雲霽聞言心頭一輕:是了,他愁什麼呢?總歸這是他的孩子,他一定會盡全力給她最好的,滿足她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