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漢一家的遭遇,並非只是個例,敘州府內但凡是租種了陳家田地的佃戶,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臨時漲租。
或是四成,或是五成,個別尤其兇惡的,甚至都不說收多少租子,直接闖進佃戶家裡,看見有多少糧食就當場強搶了走。佃戶們哭天喊地,卻終究敵不過粗暴的莊頭打手,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將糧食搶走,自己一年到頭的辛苦落了個一場空。
今年蜀中遭遇大旱,佃戶們的糧食本來就不多,交了高昂的佃租之後就更加不夠吃了。要是換了一般農戶,這樣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變賣田地換糧,淪爲租種鄉紳們田地的佃戶。
可這些人原本就是佃戶,他們無地可賣,家中亦無資產,若往年遇上這種情況,他們只能成爲流民遷移他鄉,或是留在原籍被活活餓死。
好在今年不同,經過一場大旱災,敘州府的糧食全面減產的同時,洋芋也得到了大面積的推廣,幾乎每個家庭都多多少少種下了幾十斤洋芋種子。
幾十斤洋芋,種出來就是幾百斤,再摻一些野菜、麩糠、甚至田間地頭的樹葉草根,總算有一點果腹的東西,不至於完全沒飯吃,可以避免大量的人餓死。
於是很多人可以看到,在早稻收穫之後,敘州府的佃戶們又忙碌起來了。
碼頭人滿爲患,到處都是等活打零工的農家漢子;已經收割完畢的稻田裡,還有女人孩子撿遺落的稻粒;甚至連城裡的糧鋪的人都多了起來,大量的佃戶將收穫的白米和精米,拿來換成糙米,從而換取更多可飽腹的糧食。
六月底的盛夏,正是最熱的季節,辣椒醬有些賣不動了,迎來了淡季。然而辣味仙店面前的人卻比旺季還多,一問之下,才知道大半都是來賣辣椒換錢的。
辣味仙的後堂裡,張翠英對顧雲霽道:“當初咱們散了種子和種植技術出去,雖說本意也是想多一個辣椒收購的渠道,但我也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來賣辣椒,而且都是零零散散,數量不多,品相也參差不齊。”
聽着前面店鋪裡傳來的喧聲,顧雲霽嘆了口氣道:“辣椒種子剛散出去,大家種的都不多,基本上都是留着自己吃。能拿過來賣的人,基本上都是佃戶,而且是同知陳循洲名下田地的佃戶。”
“他家今年收的佃租尤其高,百姓們交了租子之後沒糧食吃,自然是想盡一切辦法換錢買糧食,說來也是可憐。”
陳循洲收的是高昂佃租不是高昂糧稅,說白了不是朝廷的稅收,他就算是暴力逼稅,顧雲霽也不好管。
而且一般的鄉紳和多年的老佃戶關係很緊密,說是半個自家族人也不爲過,今日東家收高昂租稅佃戶哭天喊地,明日佃戶遇難東家又可能順手幫一把,其中的恩恩怨怨很難分得清。
當初顧雲霽在華亭縣時,就跟着父親顧開禎去收過租,佃戶們有了矛盾,首先找里長,里長不能解決,就找租地的東家評理,很少有鬧到官府去的。
對佃戶和東家來說,顧雲霽就算是官,那也是外人,不僅插不進去手,反而還弄巧成拙,搞得裡外不是人。今天你替佃戶出了頭,改天人家又跟鄉紳和和樂樂親似一家,那纔是真的打臉。 跟東家關係好的佃戶有,長期被欺凌、一直被打壓的佃戶自然也有,顧雲霽難以分辨,只能把能幫的幫一把,盡力而爲罷了。
想到這,顧雲霽對張翠英囑咐道:“這段時間對於來賣辣椒的佃戶,可以把收購價提高一點,只要辣椒的品相不是差到不能用,就儘量不要拒絕,權當是順手做一點惠及百姓的事情,多的我也無能爲力了。”
張翠英很少聽顧雲霽說這樣的話,詫異道:“連顧大人您都覺得無能爲力?外面這些人都是同知陳大人家的佃戶,您和陳大人是同僚,提醒他收斂一點,適當減租也不行嗎?”
顧雲霽冷笑:“就是因爲有我在一旁監督,陳循洲不敢去逼普通農戶,就把這份交稅的壓力轉移到了自家的佃戶身上。他想多收一點,補齊朝廷的稅糧,又不想掏自己的腰包,便只能大幅加租逼稅。”
“據我所知,大部分佃戶的佃租都被加到了五成,個別租種江岸肥沃淤田的,還被加到了六成左右。我當然去找過陳循洲,他跟我打太極,就是不正面回答。偏偏這是佃租不是朝廷的糧稅,我還真不能以此治他的罪。”
張家村都是自己有田地的農戶,張翠英對佃戶的事情不太瞭解,一時間被這高昂的佃租嚇得瞠目結舌:
“五……五六成?!這麼高的租子,佃戶手裡頭還剩的有糧食嗎?且不說陳同知也是真狠得下心,關鍵他這樣收租,難道就不怕佃戶們聯合起來反他?”
陳培時在一旁苦笑道:“別說陳大人,就說我們陳家族裡,都有不少人不同意加這麼多的佃租。一方面佃租加得多,容易把佃戶逼急,到時候發起暴亂來可不得了。”
“另一方面,陳大人名下的田地基本都是族人在管,往年我們都是三成的佃租,自己留兩成,給他交一成。今年他要求至少將佃租漲到五成,給他交三成,我們自己最多留兩成。”
“事是我們在做,租子是我們在收,如今落到我們口袋裡的糧食沒變多,風險反倒增加了。改日佃戶們萬一鬧起來,我們就是首當其衝,他倒坐在後頭安享清閒。”
說起這個,陳培時話語帶着火氣,透露出對陳循洲的隱隱不滿:“何況今年大旱,糧食收成本來就不多,我們都不同意加租。陳循洲卻一意孤行,明裡暗裡地打壓我們這些反對他的族人,逼得下頭的人不得不依照他的要求加租。”
顧雲霽知道陳培時因爲跟着自己種洋芋的事,還捱了陳循洲劈頭蓋臉一頓罵,於是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也爲難,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陳培時胸中憋着氣,道:“大人才辛苦,我沒什麼辛苦的。就是陳循洲,真看不出來他這樣沒良心的人,當年他捐監生名額時,花了族裡不少銀子,如今他當上同知了,居然反過來打壓我們這些族人。”
“他這樣做,是滿足一己私慾,卻令得我們所有陳家族人將來受牽累,不知道他腦子裡想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