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九月底,秋收事畢,到了該交佃租稅糧的日子。
因爲乾旱的關係,景豐帝下旨免了四川今年秋季和明年夏季的糧稅,與民休養生息,自己有田地的百姓們歡欣鼓舞,總算從艱難的生計中喘了口氣出來。
然而那些租種鄉紳田地的佃戶們就沒那麼幸運了,特別是陳家的佃戶,莊頭來收佃租的時候,他們悲憤地發現,縱使下半年沒有發生旱情,佃租還是居高不下,普遍在五成及以上。
當初有的佃戶聽說夏季佃租收得高,生怕自己也遇見這樣的情況,幾個月前就去找陳家退租,結果陳家自己半途漲租,卻不許佃戶們半途退租,說什麼也不同意。
佃戶們沒辦法,爲了避免交租,他們就索性不再陳家的田地上種莊稼,全靠種洋芋和家裡的壯勞力打零工過活。日子雖然過得艱難,總好過給陳家做牛做馬,還要交高昂佃租。
誰知陳家人厚顏無恥,哪怕佃戶們已經沒有在他家的田地上種糧食,他們居然照樣上門去收佃租。佃戶們哭天喊地,被粗暴的陳家打手搶走了糧食,逼得賣兒賣女。短短數日,成千上萬個家庭面臨崩潰。
五成的佃租,意味着一年到頭勞苦耕作,交完租子之後的糧食只夠吊着一家人的命,不至於淪落餓死。長此以往下去,稍有災情異變,就可能激起民衆暴亂。
今年敘州府本就經歷了一場乾旱,糧食大減產,無數個家庭家底被掏空,陳循洲漲了一次租不夠,竟然還漲第二次,將佃戶們逼得家破人亡。
佃戶們實在活不下去,眼瞅着秋收之際,民怨四起,暴亂將生,敘州府處於動盪之中。
顧雲霽憤怒地找到陳循洲質問:“夏季漲租,是因爲你們擔心交不上朝廷糧稅,害怕被長官責罰,那這一次又是因爲什麼?!朝廷已經免了四川的稅收,敘州府今秋和明夏都不用再交稅糧,你爲什麼還要漲租!”
還能因爲什麼,當然是因爲四川布政使蒲廷南貪得無厭,陳循洲需要以稅糧之名向他行賄,好求他動用關係改了自己的籍案,以便去掉同知這個帽子前的“代”字。
陳循洲冷冷地看着顧雲霽:“田地是我陳家的田地,佃戶也是我陳家的佃戶,漲不漲佃租,全憑我樂意,說到底是我陳家的私事。顧雲霽,就算你背景再硬,你也管不着我陳家的事。”
顧雲霽怒不可遏:“田地是你陳家的,但佃戶總歸是我敘州府的百姓,是我大夏的百姓!我顧雲霽身爲敘州府通判,本府民不聊生,我當然有權過問!”
“陳循洲,你是敘州府本地人,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在你當同知之前,在你進衙門當吏目之前,你也是敘州府的一名普通百姓。”
“說起來,佃戶中有不少和你沾親帶故,看着你長大,你當年讀書的束脩,捐監生名額的銀子,哪一樣不是從他們交的佃租裡出的?如今你貴爲一府同知,你不想着回饋鄉里,反而還要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你可還有良心嗎!”
“良心?良心是什麼?幾斤幾兩,賣得了多少銀子?”
陳循洲怒極反笑,諷刺道:“顧雲霽,我懶得同你繞彎子,你也莫要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你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兒,不用像我似的百般打點關係討好上官,自有聲名顯赫的長輩託着你往上爬,你的腰桿子當然挺得直。”
“咱們原本可以相安無事,你鍍你的金,我謀我的出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好,偏偏要上趕着來討嫌,還裝出這樣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真是令人作嘔。”
陳循洲的面色冷下來,恨恨道:“指責我?顧雲霽,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凡是地主士紳,哪個不是對百姓啖肉喝血才積蓄起來的富貴?和江南某些士紳欺壓百姓的手段比起來,我陳循洲可謂是小巫見大巫了!” “你與其在這裡指責我,不如回去問問你的孃老子,問問你們松江顧氏的叔伯兄弟,可是立身清白,沒多拿過老百姓一針一線啊?”
天下烏鴉一般黑,剝削階級之內,沒有無辜者。
顧雲霽當然知道哪怕是自己的家族,也不可能完全清白,總會有些奸惡之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欺壓百姓。但他並非溫室裡的花朵,他明白天下沒有象牙塔,任何事物都有黑暗面。
聽了陳循洲這番話,顧雲霽反而冷靜下來:“想激我?可惜你失算了。雖說家族之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過錯不該平攤,誰犯了錯誰就要受懲罰,其他人不該爲你做下的錯事承擔後果。”
“陳循洲,你不顧一切大漲佃租之時,可曾想過你陳家的族人?他們同意你這樣做嗎?他們同意你這樣把百姓逼上絕路,毀了陳家數百年的經營和基業嗎?”
想到近來在族裡遭受到的激烈反對,陳循洲臉色變了變,一時間如鯁在喉。
然而他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要能夠討好布政使,和蒲廷南順利搭上關係,他不僅能堂堂正正地當上同知,今後還可正常進行升調,當更大的官.
和近在咫尺的官位權力比起來,族人的怨懟又算得了什麼。
陳循洲只動搖了一瞬,很快便又堅定下來,心腸硬得像石頭一般,油鹽不進地道:“……隨你怎麼說,總之我加的是自家田地的佃租,你管不着。”
顧雲霽聲音沉冷:“陳循洲,你別太得意。就算我現在治不了你,我好歹也是朝廷的官員,可以向布政司檢舉彈劾你,再不濟,還可以寫信給我堂叔,請朝廷插手此事。”
彷彿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陳循洲譏諷地哈了一聲:“跟布政司檢舉彈劾我?你大可以試試,看看到時候布政使大人到底是幫你還是幫我。至於寫信……你能把信送得出四川再說吧。”
顧雲霽眼睛一眯,察覺到了不對勁:“你……居然跟布政使搭上了關係?”
陳循洲一臉囂張:“反正我現在也算有靠山的人了,你別想輕而易舉扳倒我。”
沒有正面迴應,但也算默認了,顧雲霽的心頓時沉下來。
若陳循洲真的靠上了布政使這棵大樹,側面說明布政使也不是什麼好官,堂堂正三品大員,整個四川的行政長官,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事情變得棘手了。
嘭——
正當此時,府衙會客廳的門被猛地衝撞開,一夥陌生的官差闖了進來,爲首者一身藍色官服,目光在衆人身上掃過:“按察司辦案,誰是陳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