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到解藥啦?”清歡問。
南霜抱着她,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他有點如釋重負,但又很想笑。這麼多年了,他一直想方設法要得到解藥,可他從來沒想過還可以這樣對待皇帝。再尊貴再不容褻瀆,其實也不過是一灘爛肉,僅此而已。
“那就太好了,不如哥哥你跟我說說,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吧?”清歡把南霜推開,看向他不能視物的雙眼。南霜很明顯怔了一下然後問道:“什麼意思?”
“你很清楚的。我們不能讓皇帝自由,否則他第一時間砍掉的就是我們的腦袋。而現在皇帝還不能死,我覺得,哥哥你的想法是不靠譜,亟需改進。”
南霜試探着問道:“我的……什麼想法?”
“當然是和王爺聯手,共同解決皇帝的想法。你要報仇他要皇位,你覺得你們各取所需,可在我看來完全不是這樣。”
被清歡說出心中所想,南霜沒有猜忌,反倒是疑惑不解:“這是爲何?皇帝膝下子女凋零,公主多皇子少,又都少不經事,若是讓他們登基,難保日後不會對我不利。而秦王和皇帝向來有嫌隙,和秦王合作,便不擔心被背叛。”
“哥哥你好糊塗!”清歡給他算賬。“秦王年紀多大了?他老奸巨猾的程度不下於皇帝,更別提他還有個兒子,我打聽過了,據說秦王世子閒雲野鶴不愛榮華富貴,卻獨愛江湖生活,哥哥真的覺得他對皇位沒有渴求?這父子倆可都不好對付。皇帝早年兒子多,這些年爭鬥不休,死的差不多了,還有些罪孽深重被圈禁,只剩下幾個年幼的小皇子,個個不滿十歲。其中若說沒有秦王父子的手筆,全是後宮嬪妃之爭,那我可不信。”
“依你所言?”
“自然是不和秦王爲伍,只是眼下也不必和他撕破臉。哥哥現在雖然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但手中並無重權,有朝一日,無論是誰即位,對哥哥而言,除了手頭的暗衛,都是不堪一擊。”清歡笑得狡黠,南霜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是從她自信的聲音中隱隱還是能感覺到。他突然覺得,妹妹似乎長大了,比自己都要厲害,哪裡需要他的保護?
這讓南霜感到悲傷。從他當上大內總管那天起,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戳他的脊樑骨,怨毒的咒罵他。可他不在乎,因爲只要一想到自己爬到今天這個位子,以後找到妹妹就能讓妹妹過上好日子,他就不在乎了。但是現在,妹妹好像比他還厲害。
清歡察覺到南霜的不對勁,便笑着抱住他一隻胳膊:“當然啦,我只會想,不會做,所以呀,還是得哥哥把它復諸實踐才行。”
南霜輕輕笑了,摸了摸清歡的頭,道:“好。”
他雖然這麼應了,其實心中仍舊是茫然的。在之前的十五年裡,他最大的信念就是找到妹妹,讓妹妹幸福,同時也讓自己脫身。現在他找到了妹妹,自己也有了解藥,他不知道自己心中那無法忽略的火焰和怨恨都是什麼。把皇帝關在密室,也折磨十五年?算了吧,那老傢伙不知道還能活上幾年。他一個閹人,又是個瞎子,他能做出什麼大事業來?有誰會服他?
可是妹妹既然這麼說了,便是他不想,也要爲她做到。他必須爲小煙做點什麼,這樣才能對得起逝去的爹孃親人。
“哥哥是不是害怕了?”
南霜被清歡這麼一問,長長的睫毛扇動兩下:“爲何這麼問?”
“因爲我感覺到了,你內心的恐懼與害怕。”清歡伸出手,貼到南霜的胸口,輕聲道:“我們每個人都會害怕。”
“小煙,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你知道的,我是個廢人。還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廢人,天底下沒有人不恨我,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個閹狗。前朝百官也將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他們覺得一個宦官不配站在這個高度。口誅筆伐,罄竹難書,小煙,我的人生是令人唾棄的。”
聞言,清歡眼都不眨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說道:“哥哥,你要知道,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只看得到你的榮光,看不到你背後的孤獨痛苦,以及你遭受過怎樣的磨難。他們恨不得你一直弱小下去,任人欺凌,就像是其他不明不白死掉的小人物一樣。因爲大多數人本身軟弱可笑,他們做不到在一次一次的痛苦中爬起來,他們不能努力,不能吃苦,於是我即世界,認爲別人也跟他們一樣做不到。”
“他們無法理解什麼叫做強大,因爲他們自身便弱小,並且惹人發笑還不自知。”她握住了南霜冰冷的手,他手上還染着皇帝的血,甚至還在微微顫抖,但他一直在努力聽清歡說話。“你變得強大了,可你前身卑微,他們便要攻擊你,見不得你,用他們自以爲是的理由來抨擊,他們以爲這樣就能傷害你,其實恰恰相反,越是逆流,越是站起來,這纔是強者值得敬佩的所在。”
“你心中感到不安,是因爲天下人都站在你的對面嗎?你覺得若是你和其他普通太監一樣,他們就能放過你麼?不會的,到那個時候,你的軟弱也成了原罪。你弱了,又遭受這樣的痛苦折磨,卻還活着,在那些人眼裡是無法接受的。他們不會同情憐憫或者理解你,他們只會——故作仁慈的希望你自殺,或是殺了那個讓你痛苦的人,他們管這個叫做——慈悲,但這纔是一種殘忍。生而爲人,擁有着生命,呼吸着空氣,卻不知道生命多麼珍貴多麼值得尊重。這樣的人才會下地獄。”
“前朝百官也好,民間百姓也好,他們都不能左右你的想法和你的行爲。因爲他們都是慷他人之慨,通俗點來說的話,可能叫做站着說話不腰疼。”清歡笑了笑,道:“做人就是要強大,成爲強者,才能不被他人欺辱,而要做一個合格的強者,就是不去欺辱他人。”
南霜搖着頭:“我殺了很多人……”
“我知道,大多數都是在皇帝命令下加諸於你身上痛苦的人,少部分則是太監宮女,你罪孽滿身,就更不能到此爲止。”清歡仰起頭對他笑,雖然他看不見。“但罪是可以贖的,孽是可以洗清的,總有一天,你能做到。”
南霜深深吸了口氣,他有些懷疑自己,可清歡描繪出的藍圖太過美好:“我……能做到?”
“能的,我相信你。”
南霜點頭:“好。”
他那樣對待皇帝,自然是不能讓皇帝自由,否則他的腦袋就要搬家。但現在這情況讓皇帝直接死掉也不現實,皇子尚且年幼,秦王父子又虎視眈眈,所以皇帝還是得出來主持大局,只是——不是本來的皇帝。
南霜手下暗衛中有人擅易容,有人擅口技,這些人都是這麼多年來南霜暗地裡培養出的一批奇人異士,他對所有人都缺乏信任,所以就和皇帝一樣,用毒藥來控制他們。南霜命擅易容之人將擅口技之人易容成皇帝的模樣,暗衛都跟在他身邊多年,對皇帝也十分了解,所以扮起皇帝來並無不同。
至於真正的皇帝——南霜還“捨不得”現在就讓他死,否則怎麼對得起自己過得這十五年呢?每天每夜他都在做夢,夢到自己找到妹妹然後報仇雪恨,他被十五年的折磨扭曲了本性,曾經南霜過得有多痛苦,現在他就要讓皇帝也感受一下。
清歡的建議是暫時不與秦王撕破臉,南霜和秦王的合作是心照不宣的,他們都知道彼此想要什麼,所以在皇帝面前經常一唱一和,委婉地互通有無。
可是這一陣子,秦王發現南霜那閹狗有些不一樣了,在自己被皇帝訓斥的時候,他竟一言不發,垂手立在一邊,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樣。更別提自己暗示他的時候,那副充耳不聞的死樣子!
秦王心中自然是瞧南霜不起的。一個閹人,還是皇兄身下的玩物,也敢跟自己稱什麼合作?秦王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妙,利用南霜對皇帝的恨幫助自己取得一些機密消息,當然,期間南霜要是壓抑不住被折磨的痛苦將皇帝直接殺了那就更好了,那樣的話,運氣好點,秦王可以登上大寶,運氣差點兒,小皇子當了皇帝,那也沒關係,他是皇室衆人,有是新帝的皇叔,做攝政王豈不是名正言順?
要不了幾年,他就能大權在握,讓小皇帝禪位。到時候那個位置也還是他的!
所以,南霜算是秦王的王牌了,可突然有一天這王牌不理會他了,他被皇帝劈頭蓋臉罵了一通卻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只能惶恐地跪在地上唯唯諾諾!
秦王在心底又記恨了南霜一筆。他也不想想,兩人“合作”這麼久以來,南霜處處與他方便,而他可沒爲南霜做成一件事!升米恩鬥米仇,秦王現在就恨不得能把南霜扒皮抽筋!
本來還想學皇兄的樣子嚐嚐這閹狗的滋味如何,想來定是十分美妙,否則皇兄也不會十五年都捨不得弄死南霜。秦王本來打算的是,等自己登基後,立刻就把南霜抓起來,玩膩了再直接殺掉,總之南霜此人心機深沉決不能留,萬一他將他們之間的計劃告知天下,那秦王日後如何安眠!每一個知情者都得死,到時候南霜就算再掙扎也沒用。
南霜對秦王視而不見,任由着“皇帝”因爲江南水患結果秦王辦事不利還剋扣賑災餉銀的時候將其一頓臭罵,命令秦王將缺口補上不說,還捋了他賑災欽差的職位!
如果南霜是現代人,在這個時候有一個詞就特別能體現他的心境:喜大普奔。
秦王灰頭土臉的走了,臨走前還不忘看南霜一眼。他現在也不敢跟南霜撕破臉,畢竟皇帝還活着,南霜則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還有很多事要仰仗這閹狗來辦。只是轉身回到府裡可是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恨不得立刻能把南霜給宰了泄憤。
秦王一走,“皇帝”立刻對着南霜下跪,南霜揮了揮手:“去吧。”
假皇帝領命退下。
清歡只是一個普通小宮女,雖然南霜給了她一塊如朕親臨的金牌,但御書房和金鑾殿她沒興趣過去,她只對關在密室裡的皇帝有興趣,不知道南霜對他怎麼了。
爲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清歡拿着金牌大搖大擺進了皇帝寢宮,非常光明正大地進入了密室。這讓躲在暗處一直默默監視的暗衛們很是無語,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攔。主子說過,姑娘要做什麼都可以,但也說過不許任何人靠近密室。所以……他們到底應該怎麼做?
就在他們糾結的時候,清歡已經進入密室了。
她進去後便將密室關上,過了一段走廊,便看見老皇帝還被綁在柱子上呢,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腦袋垂着,頭髮凌亂,身上的衣服穿了等於沒穿,腿上全是血,想也知道南霜對他做了什麼。
肯定不算過分,因爲跟皇帝對南霜做的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兒科。
皇帝聽見腳步聲,便發出沙啞的求饒:“放了、放了朕……放了朕……”
清歡來到他面前,卻生不起絲毫憐憫之心,而是看着這個在遭受了幾天折磨後就瞬間蒼老了十歲的男人。因爲他是皇帝,所以就能任意踐踏他人玩弄他人左右他人的命運?還是說,生爲皇帝,便天生比他人高貴?
清歡笑着問:“皇上感覺如何,這幾日可吃了東西?”她看向旁邊空空如也的桌子。“哥哥真是太不厚道了,怎麼不讓皇上吃東西喝點水呢?”邊說還邊搖搖頭。“若是皇上就這麼死了,皇后定然十分寂寞。”
“你、你是南煙?”皇帝艱難地看了清歡幾眼,搖頭道:“不,你不是南煙……你在騙霜兒!”
“都什麼時候了還叫霜兒?”清歡歪頭看向皇帝。“他可不喜歡你這麼叫他。”
“是你!是你蠱惑了霜兒!所以他才如此對我!是不是你!”皇帝聲嘶力竭起來,用看仇人的目光瞪着清歡,那眼神似乎要將清歡撕成碎片。
“嘖嘖嘖,你是發自內心地認爲你對南霜很好,是不是?”清歡纔看出來,原來皇帝對南霜不僅是真心的,還自我感覺良好,認爲他對南霜十分寵愛呢!“可惜他不這麼認爲。”
皇帝咬牙道:“朕待他自然是真心!朕讓他活着,給他權力和至高無上的寵愛,他還想要什麼?他還有什麼不滿足?朕還有哪裡對不住他?他、他竟要這樣對朕?!”然後又死命瞪着清歡。“定然是你使了什麼妖術欺騙了他!你這賤人!最好現在就放開朕,否則朕要砍了你的腦袋!將你五馬分屍!”
清歡抱緊了雙臂,沒什麼誠意地說:“我好怕啊。”
她順勢踢了皇帝一腳,皇帝在說他對南霜多麼多麼好的時候,那真情實感相信自己的表情讓清歡有點犯惡心。想了想,她又踢了皇帝一腳,專門朝他的敏感部位踢,皇帝三天沒吃飯了,又被爆了菊用了刑,清歡這兩腳可都不輕,疼得他翻着白眼險些暈死過去。
清歡就這樣撐着下巴打量着皇帝,然後很好奇地問他:“你誅了南家九族,本來也可以將南霜兄妹一起殺死的,你爲什麼不?這一點我覺得很奇怪。南霜那時候都十歲了,重瞳又不是十歲纔有,他從出生那會兒就是重瞳,皇上爲什麼偏偏在他十歲那年纔想到誅殺南氏一族?”
她看着皇帝眼底的心虛,繼續猜測:“我又做了些功課,得知皇上你是不信怪力亂神的,也就是說,重瞳的傳說在你這裡根本算不上什麼。你不忌諱,所以不在乎,也因此南霜能活到十歲。”
“但奇怪的是……南霜十歲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這麼着急的想要毀滅南家呢?”清歡歪着腦袋想了想。“想毀滅南家,卻又偏偏留了兩個活口,皇上你太矛盾了,那管家和奶孃能有什麼本事,自己逃脫不說,還能分別一個孩子。所以我猜,也許……是皇上你的示意?讓他們分別帶走南霜南煙兩個人。只是皇上萬萬沒想到的是,奶孃依照吩咐將南霜送入你手中,可管家卻突然良心發現,非但沒有將南煙送給你,還帶着這女孩兒逃了。”
看皇帝的臉色,清歡就知道自己說對了。她笑笑:“這幾天我閒着沒什麼事,就在宮中四處走動,造訪一些上了年紀的宮娥太監,哦,還有冷宮的妃子。他們都很久沒人說話了,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好巧哦,其中浣衣局有個三十歲的宮娥姐姐,她給我講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兒。”
皇帝的臉越來越白,清歡便興致勃勃地繼續往下說:“她說她十三入宮,進宮不久就得了一位昭儀娘娘的青眼,被選做了添香宮女。在昭儀娘娘宮中,她還結交了一個被家裡人送來宮裡做太監的小男孩,那男孩約莫八九歲,生得極其漂亮機靈,所以這位宮娥姐姐印象深刻。時間一長,她就跟這個小太監玩在了一起,感情非常好。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有一次昭儀娘娘要去侍寢,內侍太監卻突然上吐下瀉,無奈之下只好帶了他去。可他回來不久,就極其異樣地告訴宮娥姐姐,讓她想個法子離開昭儀娘娘身邊。”
“這位宮娥姐姐也是聰明,知道有大事發生,立刻連着三天辦事不利,被昭儀娘娘命人打了三十個板子,直接丟去了浣衣局,在那一呆就是十七年。她慶幸的是,到浣衣局不久,就聽說昭儀娘娘殿前失儀被打入冷宮,而小太監也莫名其妙的投井自殺了。皇上,您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皇帝瞪着清歡,身體劇烈顫抖。
“於是我順着宮娥姐姐告訴我的話去了冷宮,找到了瘋掉的昭儀娘娘。皇上你猜怎麼着?昭儀娘娘聰明着呢,她知道自己逃不過一死,所以乾脆裝瘋賣傻,雖然沒有寵愛,冷宮又只有殘羹冷炙,但她還活着呀!然後我才知道,原來皇上您吶,喜歡年紀小的男孩子。”
“住口!朕命令你給朕住口!”
清歡坐到桌子上,搖晃着雙腿,繼續笑吟吟道,“那小太監爲何自殺,昭儀娘娘爲何突然失寵,想來皇上最清楚不過了。我依稀記得,哥哥十歲那年,恰逢皇后生辰,我娘去給皇后祝壽,將哥哥也帶了去。”
說完她仍然笑,只想笑的越來越冷、越來越冷:“皇上想必也出現了吧?這世上年紀小的男孩兒數不勝數,可是能長成南霜那個樣子的,又能有多少呢?皇上您見了之後,當真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後來您想,您是皇上呀!這天底下所有東西都是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您只是想要一個小男孩而已,這有什麼不可以?”
“後宮佳麗雖多,可最小也都及笄了,更何況她們都是女子,不符合您的要求。”清歡唏噓不已。“多麼可悲呀,皇上反抗着自己內心的真正渴望,明明喜歡的是小男孩,卻偏要和女人睡覺,明明不喜歡女人,卻不能被人知道。長此以往,即便是您,性格也要扭曲呀!”
皇帝已經說不出話來,清歡卻繼續笑道:“所以你才那麼怨恨,怨恨南霜爲何不是女兒身,也許玩了那麼多小男孩之後,皇上你終於發現,哦,原來南霜是你的真愛。可是這個真愛他怎麼就!不是個女人呢?!所以你閹了他,讓他穿女裝,塗脂抹粉的取悅你,可惜啊,就算再怎樣做,他都不是女人。而你,喜歡的也永遠不是女人。”